5月中的清晨,陽光依舊耀眼,平時勤奮的李醫生今天非常不想上班,當他一腳跨進高雄長庚醫院的大門時,剎那間,幾乎腿軟。平時門庭若市的大廳今天寂靜異常,空氣中透露著一股慌張的氣氛,一張張埋在口罩下的臉,只能看到一雙雙警戒的眼睛……。
SARS的院內感染危機,讓長庚醫院二十七年來首度關閉急診室。長庚決策委員會主委吳德朗從台北率領志願軍,火速趕往高雄緊急應變,在他的腦海裡,已有最壞的打算。
以管理出名的長庚醫院也會中煞,出乎許多人意料。尤其長庚早在3月份就開始進行防範。身為長庚體系的CEO,吳德朗認為自己錯在「沒有徹底執行警戒」。盛名之累也是原因,「因為醫院大,不斷湧進病患,遲早會出事,」台塑集團的高級主管說。
儘管長庚疫情在七天內迅速控制,但是傷害已造成。在一連串SARS事件的檢討聲浪中,不少批評者直指醫院大型化、商業化是最大的禍首,首當其衝的就是以商業化模式經營的長庚醫院。
面對這樣的指責,長庚體系內僅次於王永慶的第二號人物吳德朗大聲地反駁,「我還覺得是因為我們商業化不夠!」他的認知裡,商業化代表服務品質和效率,「你看有哪家電子公司得SARS?這是因為他們夠商業化,所以防禦做得好。」
長久以來長庚醫院就被貼上商業化的標籤。在外人的眼中,王永慶蓋醫院就像蓋六輕,他的事業一定講求經濟規模,數大就是美。
長庚醫院創下國內醫界許多的第一,例如︰病床數第一,門診量第一,早期每年營業額幾乎都是10%到15%的高成長,2001年起滑落至5%以下,就算沒有外界的批評,長庚也瞭解自己面臨轉型階段。
為了挽回病人的信心,近幾年來長庚逐步更新設備,重新回頭重視醫病關係。而王永慶也另闢戰場,將開發自費的長期照護和老人安養市場,做為下一階段長庚醫療事業成長的動力。
以前的長庚帶給醫界翻天覆地的變革,未來的長庚會再帶來什麼影響?
快速成長的平民醫院
創立於1976年,僅僅花了二十七年,長庚從台北市第一家一百七十五張病床的醫院,成長到遍布林口、基隆、高雄、雲林、嘉義等地區,總病床數高達七千六百五十一床,員工總人數一萬五千餘人,號稱東南亞地區最大的醫院。
2002年長庚的病床數占全國總病床數的6.6%,門診量每天兩萬八千人次,以一天看診八個小時計算,平均每分鐘有五十八位病人湧入,每小時要幫五十四位病人開刀,長期以來瓜分全國健保費用將近十分之一的大餅,令醫界眼紅。
長庚大學醫管研究所所長盧瑞芬有次帶美國友人參觀林口長庚,這位美國人看著人來人往的繁忙景象,瞠目結舌地說,「怎麼醫院看起來就像美國紐約的中央火車站!」
王永慶經營事業的標竿作風,即使是跨到全然陌生的醫療領域,仍然鮮明可見。
長庚醫院就像台塑加油站一樣,「要做就做到最大,最便宜」,台塑的汽油全世界最便宜,長庚在台灣也有「平民醫院」的美譽。
再怎麼批評長庚的人,都無法抹煞它對國內醫療界的貢獻。崛起於大型公立醫院環伺的年代,長庚帶給醫界很大的衝擊。取消醫院保證金制度、不准醫生收紅包、電話掛號、作業電腦化、停車場收費等,創下許多先例。「我們做很多事都是國內第一,剛開始其他醫院都罵,但罵完了他們都開始學,」一路陪長庚走來的決策委員會副主委莊逸洲說。
管理式醫療降低成本
長庚成功的經驗,帶動許多財團投入興建醫院的熱潮,開啟國內醫療普及化的新時代。
對病人來說,長庚打開了藍領階級就醫的大門,穿拖鞋、吃檳榔、送不起紅包的人,都可以安心走進醫院;對醫院來說,公立醫院的管理制度從此遇上了勁敵。
長庚的「管理式醫療」,注重數字,講求效率,生產線的流程及供應鏈的概念,讓長庚的經營成本遠低於公立醫院。
吳德朗舉例,長庚的藥價只占總醫療成本的16%,其他醫院包括台大,幾乎是長庚的兩倍。所以長庚醫院每年可以有盈餘捐錢給長庚大學,並以10%到15%的高成長不斷擴張,完全顛覆醫院不該賺錢,或是賺不了錢的傳統觀念。
「只要看到王永慶三個字,就代表會賺錢,」一位知名的醫學院院長說,口氣裡不全然是佩服,也有些不以為然。
「我是用小資金變成整個大醫院,所有建設都是用賺來的錢投資的,否則我哪有那麼多錢,」王永慶這麼說。同樣的健保給付下,有的醫院虧本,長庚卻能賺錢。祕訣在哪裡?
「外人喜歡用商業化的字眼,我們用的是制度化、合理化,」平時待人親切,但公事上相當嚴格的吳德朗說。
長庚創院時,並未向公立醫院取經,王永慶親率五人幫,延攬當時國內唯一擁有醫務管理學位的專家——現任醫院協會理事長張錦文,以及台塑副總經理楊兆麟等人,一點一滴設計出全新的醫院管理模式。
打破醫生高高在上的觀念,王永慶把台塑集團「壓迫式管理」的模式套用在醫院裡。
第二任院長張昭雄回憶,當年王永慶派一群台塑集團主管來協助建立醫院管理制度,他們是醫務體系的門外漢,卻以集團經驗「一天到晚找人家的錯誤,」醫院裡不少人反彈,管他們叫「紅衛兵」,後來張昭雄把他們組成「醫療品質管制小組」,結果適才適所,才擺平兩方。
被外界視為王永慶家族事業的長庚醫院,最高管理單位是「決策委員會」,下設行政中心。
行政中心配置上百人,和其他醫院只有院長室十多人協助行政工作有很大不同。國內醫院院長傳統上都是名醫出身,「剛當院長時,常會管得一塌糊塗,連帳都看不清楚,」待過許多家醫院的新光醫院主任教授林芳仁說。
但在長庚,這種事不會發生。林口總院院長陳敏夫上任才兩個月,即使遇上SARS這個可怕的敵人,管理上也應付得來。「台塑的制度讓我很快進入狀況,像採購、藥品和補給都不用我操心,我只要擔心醫務問題就行了,」有外科醫生的瀟灑,醫師袍向來不扣扣子的陳敏夫說。
在行政管理上,長庚大量複製台塑集團的制度,尤其在成本合理化方面有明顯的效果。
降低成本最有名的例子是洗腎費用。在1970年代洗一次腎需要6300元,病患負擔沈重。長庚設法將白天一班的洗腎變成三班制,增加設備利用率,不到三個月,洗腎價格就降為4200元。後來各大醫院跟進,洗腎的費用從此降低了很多。
為了達到「合理化經營」,長庚像很會賺錢的中國信託銀行一樣,使用馬錶記錄員工的動作時間,以統計出合理的工作量。
以前醫生申請照心電圖的技術員,一開口要十個,人力配置該多少沒人知道。長庚派人以馬錶記錄技術員每個動作,統計出每人每天的合理量是二十張。之後技術員每天要照超過二十張心電圖,才領得到績效獎金。
工廠的作業流程概念也被搬到醫院應用。「為了加快流程,掛號櫃台上如何擺設,接電話的程序,都經過細心地調整,」一位記者觀察指出。
「長庚計算人力和物力非常地精準,」一位曾在三家醫院實習的醫管系學生比較說。他在長庚送補給品時,不僅要照規定的動線走,何時送幾車,送哪項物資,都有清楚的管理表單。且每次送到各單位時,用量也都差不多快用完了,其他醫院的落差就大得多。
透明化的採購省錢最多
長庚最讓其他醫院難以望其項背的是採購管控。「在長庚,採購抓得很嚴,這也是他們省錢最多的地方,」早期在長庚服務過的林芳仁指出。
藥品採購先由使用單位的醫生開藥,然後提到藥事委員會審查,再送到藥劑部。藥劑部會評估市面上所有類似的藥,分析優缺點,請藥廠來報價,最後將建議結果呈報醫決會主委裁示。
主委吳德朗指出,「如果藥劑部建議有四種藥一樣好,我會選利潤高的,並把我的決定知會開藥的醫生,如果醫生堅持他所開的藥,而且有充分理由,我還是會同意醫生的建議。」
「我們的採購透明化,可以省最大的錢,但還是要追求平衡,」始終一臉笑意的吳德朗表示。
雖然算得上是恐龍級的大醫院,但績效管理方式讓長庚人步調很快。在長庚連行政部門,掛號的、擦地板的、修水管的,超出一定的服務量,就有績效獎金。「連負責摺衣服的阿婆動作都很快,這是他們讓人會動起來的地方,」醫管系的實習生說。
王永慶向來秉信「有競爭就有進步」。對醫生,長庚採取「分而治之」的方式,同一個專科再分科,各自獨立經營,以促進內部競爭。
例如心臟科,台大只有一科,長庚卻有兩科。有人批評這是內鬥,但出身台大的吳德朗卻說,台大體系是有名的不能合作,表面上雖不分科,實際上有幾位名醫就分為幾科,彼此不相往來,與其勉強在一起,不如面對現實去分科。
分科後,吳德朗主持的心臟二科,因為美式的團隊醫療服務,業務量倍數成長。
林芳仁也覺得分科有好處。當年他主持長庚腫瘤科時,自己選人,打績效,「用人最好是六親不認,在長庚不會被上面的關說壓死,這點別的地方不容易做到,」他分析說。
透過管理,長庚在營運上表現亮眼的成績。但漂亮的數字,在SARS事件後,卻顯得格外刺眼。外界長久以來對長庚只追求獲利,忽視病人的指責再起。
就有長庚的離職醫生指出,醫院不是六輕,醫院只要財務平衡就好了,賺的錢再用來進行教學、研究,把治療品質提高,「賺那麼多錢做什麼?」
「醫療不該被當作生產線,它最需要的是人性的一面,否則SARS一來就禁不起考驗,」台大醫院院長李源德也說。
當年在長庚相當重視業績的張昭雄也坦承,他心裡最大的痛是「推不動醫病關係」,經歷SARS事件,他語重心長地說「成本控制固然重要,但醫療服務也要有品質,因為這是生命的問題。」
盧瑞芬在長庚大學任教,她的先生在榮總當醫生,盧瑞芬常向他先生說,「榮總是民脂民膏,」這時她先生就會回嘴「長庚是唯利是圖。」這多少反映了一般社會上的看法,長庚在成本控制上相當成功,但以醫生是「錢的動物」來訂定制度,「負面效果會比正面效果大,」盧瑞芬說。
曾經有一位學術地位崇高的名醫,被延攬入長庚醫院不久,就被行政中心派員告誡:「你的績效太差。」這位名醫向行政人員吼說,「在沒有醫療品質之前,不要來跟我講什麼績效,」然後把行政人員轟出去。
這位名醫嚴格限診,通常會把初診的病人儘量排在前三十號,趁精神好時仔細看,並且一邊教學生,自然看診量不會高。他後來因業績不理想被摘下主任的職位。
台灣醫療改革基金會董事長張苙雲一直認為,「把醫生當做高級計件工,用量計酬,是扭曲專業判斷的行為。」
對於這點,莊逸洲認為外界並不完全瞭解長庚制度的設計。長庚的薪資計算分三大結構,年資算三分之一,看診量算三分之一,再加上三分之一的教學研究,合起來計算點數。醫生看診的服務再多,也只占薪資的三分之一,而且診療費有上限,依量等級下降。例如,看一百個病人如果診療費是100元,看兩百個就降為150元,多的錢移到公基金重新做分配,「這樣的設計,我們就是希望維持看診品質,」莊逸洲說。
對醫界批評長庚服務品質不佳,在醫界相當出名的莊逸洲說,「醫療品質只有病人最清楚,因為命是他的,病人為什麼都要來長庚?這麼多的病人就是最好的評鑑!」
完全用產業管理的方式來管醫院,醫界的人大多認為不適合。台大醫學院院長陳定信指出,國外不會用產業的角度來看醫療,醫院可以用企業管理的方式,但是管理過分時,醫療的專業就要跳出來。
倒金字塔的醫院管理
明志工專畢業,深知台塑精神的莊逸洲承認,醫院的管理和企業管理不同。他分析,「一般企業是金字塔型,最頂尖的少數是管理高層,但是醫院是倒金字塔型。」
醫院倒金字塔的最上方是醫療專科,少數的基層在下方支援,「行政人員的任務是協助醫護人員能夠全力醫療,讓所有專科都是最強的,」他說。
「長庚的行政是不會干預醫療專業行為的,」剛經歷過SARS衝擊的高雄院區院長陳肇隆表示。
近幾年長庚的成長趨緩,各醫學中心的醫療水準也普遍拉齊,以往車水馬龍的長庚開始警覺到要留住病人。
長庚的改革,包括逐步更新台北和林口院區的硬體設備,提高學術研究的薪資比重,推展「團隊醫療」,並且回頭強調醫病關係。
在學術上,「長庚要台大化,」吳德朗相當有雄心地說。王永慶最近也捐出2億元來支持SARS的醫學研究。
最受詬病的服務上,長庚開始要求「合理門診量」,對超過合理量的醫生給予道德勸告。
「長庚發展的中期,把服務放鬆了,這幾年我們又重新開始強調,」自1999年12月接任主委的吳德朗說。
很少人知道,在醫生罵病人被視為理所當然的年代,長庚創院時所做的服務訓練其實是五星級的。請華航教空姐的老師訓練護士禮儀,錄音要求總機人員改正音調到悅耳為止。可是現在卻被病人抱怨,「前面病人的褲子都還沒有穿好,下一個就進來了。」
辦公室裡掛著一幅枯樹的畫,陳敏夫對看診過程中,給病人太生產線的感覺也深有體會,「我們會去改進,但是教育需要時間。」
長庚內部控管很重視「異常管理」,服務品質無法量化,但是「如果醫生讓病人跑來抱怨,或發生醫療糾紛,他自己一定會受到傷害,」莊逸洲說。
SARS剛蔓延時,4月份陳敏夫就斷然把20%的門診停下來,挪用一些人力和資源做預防,「這是長庚從來沒有過的事,我是拿人頭做賭注,為的就是醫病關係,」陳敏夫說。
「長庚是有改善的空間,但這和SARS無關,」吳德朗不忘再次強調。
王永慶經營任何事業都是從上游做到下游,力爭世界第一,但醫院是財團法人組織,「再大再賺錢,他也拿不回去,」當初含淚離開長庚的張錦文,今日依然相信王永慶回饋社會的誠意。大嗓門的他說,「台塑再有名,也只有股市投資人知道,不像長庚醫院和一般人都有關係,將來最能讓王永慶留名的一定是長庚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