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週六的下午,台鐵美學列車鳴日號與一輛滿載自閉症青年的莒光號,在彰化短暫交會1小時,兩邊乘客一起欣賞了蒸汽火車在百年古蹟、扇形車庫的表演。帶隊的柏林影展最佳導演林正盛,自認從星兒身上學到:「他們的問題我們都有,只是他們嚴重100倍而已。」
台東池上美食「田味家小食」老闆娘張力尤,載著一整箱近150個的草仔粿,從店裡開了整整一小時的車,趕在下午4:04分前到達三民火車站,送給這一趟3天2夜訂製旅遊的鳴日號乘客。
花費5000萬重新裝潢的鳴日號,號稱台鐵美學觀光列車,也是目前台灣售價最高貴的觀光列車。
因為是環島,火車行程早已事先安排好,鳴日號只能暫停6分鐘,緊湊的時間裡,8位車服員全數下車幫忙搬運。看到小吃順利送上車,張力尤的眼神中洋溢著滿足。她的拿手點心,可是美學大師蔣勳定居池上時喜愛的美食之一。
這輛環島觀光列車,堪稱「小吃列車」,從南港出發,往東行至宜花東,再經南迴,北上途經高雄、台南、彰化,再回到南港。一路上,開到哪吃到哪,遍嚐全台名產,比如花蓮曾記麻糬、佳興檸檬汁、鹿野紅烏龍茶餅、大甲先麥芋頭酥等,不斷「投餵」車上嘉賓,從小細節中展現誠意服務。
是小吃列車,也是音樂列車
車身上黑下橘的鳴日號,上路剛滿周年,一共推出了58趟次,總運行距離達3萬9414公里,相當於環台近45圈,帶領了5237位旅客慢遊寶島。
然而這一班鳴日號並非旅行社套裝行程,而是私人訂製旅遊,從行程、導覽、食宿到表演環節全部重新規劃,提供了一種個性化的高品質服務。全程飛機商務艙等級服務,旅費高達每人3萬2000元。
這同時也是一輛與樂音同行的音樂列車,全程有薩克斯風、小提琴、手風琴現場演奏。
擔綱演出的是費玉清、江蕙、鳳飛飛等知名歌手專屬的賴三洋樂團,也曾擔任金馬、金鐘、金鼎、金曲獎及亞太影展等音樂表演。手持小提琴的賴三洋,與另兩位樂手,從第1車演奏到第6車,總是湊近乘客的身邊,甚至邀請乘客隨團高歌一曲,帶動全車氣氛達至最嗨。
車廂外行程飽覽台灣特色,尤其特別的是深入海岸山脈南端的鸞山部落,放眼一大片壯觀的森林,是目前台灣中低海拔保存最完整的楠榕混生林帶。乘客們在布農族人的帶領下走進祕境,朝聖一棵傳說中「會走路的樹」。
這裡沒有木棧或石階,訪客得行進在盤根錯節的榕樹枝幹之間,走進森林聆聽、感受森林要告訴人們的一切,一種尊敬、謙卑的心油然而生。
豪華列車與公益莒光號的短暫交會
鳴日號緩緩駛進彰化,在這裡與另一輛滿載泛自閉症青年的公益列車,一北上一南下會車,停靠在不同的月台上遙遙相望。雙方乘客的人生際遇迥異,此行的目的地卻相同,一起步行到全台唯一僅存的扇形車庫,探索鐵道之美。
扇形車庫,是日治時期遺留下的產物,也是彰化縣的縣定古蹟之一。庫房建物以調車轉盤為中心,呈十二股道放射狀,宛如一面扇子,因此,有了扇形車庫的別名,主要用來停靠車頭及維修保養。
這次行程由特別安排,以柴油機車頭,透過列車轉盤做動態展演。8、9位台鐵的老師傅,從清晨八點便開始不停地鏟煤燒煤,4個鐘頭後,火車頭才有蒸汽轟鳴、向天空間歇噴發的壯觀。
蒸汽火車頭「拉一次」出來表演,成本約50萬元起跳,獨特的景象,也在所有觀眾的心底刻下別樣的鐵道記憶。
兩輛列車,一是豪華火車訂製旅遊,一是不向乘客收取任何費用的莒光號公益之旅,為何雙方會有這短暫1小時的相會?原因是兩列火車的總策劃是同一人、台灣高端旅遊達人葛興光。
「在旅遊業最艱難黑暗的時刻,我們一樣關懷弱勢團體,」一頭白髮,卻總是神采奕奕的葛興光說,鳴日號和公益列車兩者的資源,藉由他巧妙的配置:「組成了更好的安排。」
譬如說,公益列車是台鐵與多寶格藝術發展協會聯合主辦的「當我們同在一起」公益活動,鳴日號的乘客便「沾光」欣賞到了蒸汽火車的展演。而原本在鳴日號上隨車演出的賴三洋樂團,則是「跳車」到公益列車上,讓自閉青年和他們的家屬,在返回台北的路程上,享受時而歡快時而優美的樂音。
特殊人群,同樣渴望陽光與玩耍
公益列車上搭載了60多位自閉青年,但「隨侍在側」的家長有近百位,是台灣史上第一次有一輛全是自閉症親友的火車專列。
這也是一輛充滿愛與承擔的莒光號,第一份愛與承擔,來自主辦人。
同車的多寶格藝術發展協會理事長、也是柏林影展最佳導演的林正盛,看著這群自閉症的孩子,心中十分明白他們能出門玩一趟有多難。
「他們很少出來玩,因為他們出門,常要面對外界投以比較異樣的眼光,所以有時候父母親也比較懶得帶他們出來了,」林正盛與太太韓淑華說,若是像這一次的公益列車,雖然彼此不認識,但一整車人大家互相都可以理解,爸媽也才能心情放輕鬆地享受旅行。
總策劃葛興光,更是使出洪荒之力,整合各單位和組織,努力溝通協調。
台鐵局長杜微還親自陪同公益列車南下,中運段段長、站長亦到場,為了這次彰化扇形車庫蒸汽火車動態演出,早早準備,只為讓多寶星兒們留下深刻的體驗。
公益列車沿途還停靠大甲車站,在鎮瀾宮特地安排九天民俗技藝團擊鼓演出,回程伴著西部海岸線美麗的夕陽,與隨車的賴三洋樂團,享受視覺聽覺藝術饗宴,當天的星兒們,充分感受到眾多愛心人士的關懷與陪伴。
熱血導遊,不支薪帶著玩
第二份愛與承擔,來自帶著星兒玩的人。
根據衛福部的統計,2020年自閉症人數統計為1萬6454人,其中30~44歲較之2008年,人數增加了13倍,顯見隨著年齡的轉移,提供自閉症成人服務的重要性。
從事自閉兒藝術教育長達20多年的多寶格藝術發展協會藝術長韓淑華,與林正盛共同成立「多寶藝術學堂」,是一處給長大成人的自閉兒連結未來的學校,支持自閉青年以自身擅長的藝術創作,達到生活的自給自足,並讓熱愛的藝術成為支持他們一輩子生命的力量。目前已有4位成員以藝術家的身份,受雇於仁寶集團。
當協會在臉書上張貼公益列車的訊息後,報名的家庭踴躍異常,一次要帶領60多位自閉青年,夫妻兩人初期也有點忐忑。
幸好,旅程得到台灣鑽石級導遊、中華民國觀光導遊協會常務理事李清淵的大力支持,李清淵振臂一呼,10位熱心公益的資深領隊紛紛響應,放下手頭的工作義務支援。
「為了做好這次的工作,我們行前開了不下十次的溝通會議,」李清淵說,畢竟服務的是一群不一樣的人,針對他們需要的特殊照料,必須做足功課,更重要的是抱持平常心、愛心和耐心,把這群客人視同自己的孩子。
旅程中突來的哭聲,更需人文情懷
公益列車回程的高潮,自然是賴三洋樂團的歡唱時刻,而且每一車的自閉青年都要點歌,幾乎每一車必點《隱形的翅膀》一起唱和,唱完還搶著與樂團老師拍照。
樂團在搖搖晃晃的車廂中賣力演奏,為車內帶來悠揚的音樂和笑聲。
3車特別點了一首《外婆的澎湖灣》,所有人拍手跟著唱,2車則是演奏起國民之歌的《感恩的心》,引發全車大合唱。一位自閉女青年點歌《風鈴》,儘管吐字不清晰,還是跟著一起哼唱,唱完頻頻握拳低呼「yes!」
一位正在學習鋼琴演奏《愛的羅曼史》自閉兒,聽完賴三洋演奏,滿眼的如癡如醉。來到1車有人想聽五月天的《知足》,大家一起合唱時,卻聽到一陣陣激動地大聲嘶吼:「我不要聽五月天!」然後傳來大哭的聲音,久久不停。
領隊隨即前往了解,與父母交心地談了一會兒,這才發現,原來「星兒」的外顯情緒遠比想像中的更為明顯、直接。「當下知道自己是幸福的,要珍惜當下所擁有的,收穫很大,」領隊李承宗不禁銘記這真情感動的一刻。
彰化的蔚藍天,陽光帶來的溫暖,讓星兒的爸爸媽媽們,當天無不愉快舒心地體驗了一趟難得的旅程 。家有自閉症患兒,父母自身也鮮少有遊樂假期。公益列車第三份愛與承擔,正是來自這群永遠站在地上拿著「風箏線」的人。
家庭教育及日常生活的相處 ,其實皆直接反應在「星兒」對外界的態度上,天下也只有父母才能對孩子有無限的疼愛與無微不至的照顧;而生活上的焦心,卻為「星兒」的爸爸媽媽們,留下一道道深深的歲月刻紋。
自閉青年不社交,健全人過度社交
自閉症,是一種由腦部发育障碍所導致的疾病,特徵是情緒,言語和非言語的表達困難及社交互動障礙,會對限制性行為與重複性動作有明顯的興趣。
「我希望能夠帶大家來認識自閉症生命的差異,認識在這個世界上有一些人一定跟我們不一樣,」林正盛強調多寶格不是慈善團體,而是希望更多人不要把跟自己不一樣的人,戴上有色眼鏡為他們貼標籤。
「不要說他們不一樣,我們就排斥,我們要想辦法認識他們,理解他們,」剛辦完自閉青年紀錄片《地球迷航》的林正盛說,認識理解他們對自己有幫助,就能對生命有更寬的認識,更大的包容:「甚至我們會回頭了解,我們自己生命裡面也存在的這一階段,其實像照鏡子一樣,他們的問題我們都有,只是他們嚴重100倍而已。」
從某個程度,林正盛也覺得在這些孩子身上學到很多東西,他們太不懂得社交,太不會跟他人互動,反過來印照自身,一般人可能是處在另外一個極端:太會互動,太會社交,擅長以自我利益為中心,往往反而迷失了自我。
「他們在提醒我們,我們有必要那麼會社交嗎?社交到那種地步,是不是把這個世界搞得也很複雜、很亂?然後自己也很累?」林正盛思索道。
鐵道旅行,是一種馳騁在同一軸線上的特殊體驗,車窗外,是百看不厭的風景記憶。而這一輛公益列車更多了一份愛與承擔,一群充滿正能量的人樂於承擔,讓愛起了共鳴,也讓這份愛的共鳴,最終成為善的循環。
備註:本文所有照片為2021年1月8日拍攝,在1月9日戴口罩規定加嚴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