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我在大陸的監獄碰到一位地下反對黨的領導人，他被處死前曾多次告訴我，將來台灣問題會是中國政治中最重要的一個問題。當時我並不瞭解台灣，對這位職業政治家的洞察並不十分理解。
我對這個問題有更深一層的認識是一九七二年在監獄裡讀世界通史時。英國光榮革命是我心目中最成功的一個政治設計。
一個成功的政治設計
在這次設計得極巧妙的政變中，國會從荷蘭請來了客籍國王威廉，並趁他權勢未穩，馬上用一套立法限制王權，使他成為虛位君王。這其中根本的制衡機制是，曾長期互相迫害的輝格黨(後來的自由黨)和圓顱黨(後來的保守黨)形成了兩黨制和內閣制等制度。我看這段歷史時禁不住拍案叫絕。
兩派平衡的條件是什麼呢？首先是雙方互相迫害得非常厲害，並且程度差不多；而其中復辟和反復辟的多次反覆是很重要的。
對中國大陸來說，走向民主政治最快的辦法是國民黨有機會在大陸復辟，共產黨要有機會受更多迫害，否則它是不會放棄政治迫害這一與民主政治不相容的手段。
後來，我自然想到，台灣經濟發展和政治改革的成功，會大大加強被共產黨迫害的人的權利，台灣自然變成一個被共產黨迫害的勢力象徵。從這點而言，我多麼慶幸台灣的存在。它的存在就是向共產黨迫害政敵的合法性的一個極大挑戰。
要知道，共產黨立國的基礎就是把迫害「國民黨反動派」合法化。而這又是共產黨在一九五七年文革中及其他運動中，迫害不同政見者的基礎。台灣的成功就是對這種政治迫害合法性的挑戰，有這種挑戰，徹底否定政治迫害就有希望。
這種感情與國民黨「反共復國」的感情還是有很大的差距。比如說，我也不希望看到國民黨迫害共產黨合法化。又比如說，我甚至認為一九二七年國民黨清黨時對共產黨人的政治迫害，也許是後來共產黨成功的條件之一。
海峽兩岸關切點不同
我最關切的是國共兩黨要達到某種均衡，民主才有希望。由於共產黨目前軍事和政治實力大大壓倒國民黨，我自然希望看到國民黨經濟發展和民主改革方面的成功能抵銷這種不均衡。
如果統一意謂著共產黨吃掉台灣，我當然極力反對。但是由於台灣經濟發展和民主改革的成功，統一觀念的加強，顯然有利於以台灣的成功來平衡共產黨的霸權。
我考慮統一問題是以大陸政治民主化為出發點。我對共產黨壟斷政治和迫害政敵的悲劇有著數不清的經驗。在與台灣的中國人接觸時，我發覺與他們關切的中心完全不同。他們對大陸的政治幾乎完全沒有感情和關切。
比如說台灣人對「清查五一六」這場大政治迫害運動會毫無政治感情，大陸人對「高雄事件」也會毫無政治感情。
但是大陸的文革遺留下了不同政派互相迫害的問題(例如至今對「三種人」和「造反派」的迫害)，在這類黨爭中，台灣作為客籍政治力量也許會有顯身手的機會(像當年英國人請來客籍國王威廉一樣)。
如果中國的前途有三個：A，國共共存於一個民主政體；B，國民黨在大陸復辟，迫害共產黨；C，共產黨吃掉國民黨。我的偏好是按ABC的次序排列。
如果C出現，台灣的消失將使中國再也沒有任何力量能平衡共產黨的專權。則中國的前途就像今天的蘇聯。如果B出現，則兩派平衡產生民主政體的機會就極大。
然而ABC的出現都要以雙方有共同的政治為基礎。但可悲的是，台灣與大陸經過多年分離，已沒有什麼共同的政治了。假設將來台灣和大陸真有機會形成共同的政治生活，我最關心的是，在走向兩派平衡的道路上，反復辟(大陸)能收斂得快一點。
「迫害政敵結」是中國統一問題中獨有的障礙。這個問題在兩個德國和兩個朝鮮都不存在。中國共產黨和中國國民黨曾經共同存在於一個國體中，前者為在野黨，後者為執政黨。而兩個德國和兩個朝鮮從一開始就是兩個獨立的國體。
所謂國號和國體問題與改朝換代有關，而中國式的改朝換代往往是以當朝迫害政敵的合法性為基礎。共產黨的合法性以「打倒國民黨反動派」為基礎；國民黨政權的合法性也曾與「剿匪」的合法性有關。國號與國體問題之所以叫人頭痛，背後就是這個「迫害政敵結」的難解。
三通政策是誘餌
如果共產黨能承認一九四九年後，對國民黨人的政治迫害是非法的，並依法律追究刑事責任，則國體與國號問題就不會那麼令人頭痛了。
一九四九年後，共產黨對國民黨人系統的殘酷政治迫害，始終是中國統一的第一大障礙。可悲的是，台灣海峽兩岸朝野在談論統一問題時，居然沒有一個人提到這個障礙。
如果中共對這個問題沒有一個徹底的交代，仍然堅持當年迫害國民黨人是合法的，那麼任何有點知識的人都會認為，今天中共的三通政策，不過是將來另一個殘酷政治迫害的誘餌。
歷史可以為證。我的一位獄中朋友在一九四九年前是程潛軍隊裡的中校軍官。他告訴我，程潛投共，共產黨軍隊和平進入長沙後，對程潛的軍隊極為優待，最好的細糧和營房都讓給他們。共產黨軍隊則吃粗糧，打地鋪。
但是，不久後，程潛軍隊的軍官逐漸被調去集訓，分配到地方上當小職員，他本人文革時又因「反革命攻擊誣蔑罪」，被判刑十年。總結他嚐到共產黨統戰政策的滋味為四個字「先甜後苦」。
事實上，共產黨目前對不同政見者的政治活動一直執行一九四九年以來的政策，「首犯」判處十五年以上徒刑或死刑。
這個政策的公開化，就是由上海公安局「宣判」中國民主聯盟為反動組織，直接由執法機關採取司法行為，不經公平和公開的審判而鎮壓政敵。這種無法無天的行為至今在大陸居然通行無阻。
人們會問：一旦統一了，如果共產黨認為國民黨是「反動派」，誰能保證共產黨不像處理中國民聯一樣來對待國民黨呢？
最近中共總書記趙紫陽的講話中，還有明顯針對政敵的「反動派」之類的非法律性詞語。所以說，中共目前對政黨問題的政策與其統戰政策是不相容的。
「迫害政敵結」亟待解決
在台灣民主化成功的條件下，要統一，共產黨就不能用現在處理反對黨問題的方法來對待國民黨和民進黨。所以「迫害政敵結」不但關係到共產黨要重新評估並經法律途徑處理一九四九年後，對國民黨政治迫害問題，而且也關係到共產黨必須有一個與統一政策相反的對反對黨的政策。
這些問題解決了，全體中國人才會達到禁止任何政治迫害的共識。有了這個共識，我們才有統一於民主的基礎。
這個基礎當然不是統一的充分條件。其他的必要條件還有經濟的發展和制度問題，中國文化分野成大陸、港、台多支文化造成的問題(如中國字的簡繁體問題)。
如果統一給我們一個極好的機會來用台灣平衡共產黨的專權，加速大陸的民主化和經濟發展，我很樂意打「台灣牌」。
我相信，整個中國如果在國民黨治下，共產黨會有在野黨的地位，因為台灣政黨政治的事實支持這一判斷。但我也相信，整個中國如果在共產黨治下，其他的反對黨不可能有可靠的在野黨地位。共產黨鎮壓中國民聯和其他大陸反對黨的事實支持這個判斷。共產黨堅持其武力攻台政策，也就是堅持他迫害政敵的特權。
我相信如果由中國人民在民主體制下進行公民投票，大多數中國人會選擇台灣的政治經濟制度。
但是在國民黨還不能和平回大陸與共產黨競選的情況下，我希望看見台灣政府向大陸具體提出和談的條件，如解決「迫害政敵結」，像台灣一樣開放報禁、黨禁。這些抓住要害的條件一旦實現了，共產黨用以迫害國民黨和其他人的基礎就會動搖。
國民黨這些年拒絕和談的行為十分令人失望，看得出國民黨不會做在野黨。相對於大陸政權而言，國民黨有其半在野的身分，但卻不明白共產黨執政四十年後，沒做一點好事，已人心喪盡。它已沒有當年在重慶與國民黨談判的資本，不再可能利用談判吃掉國民黨了。
三十年風水輪流轉
今天國共兩黨的地位正好相反，真正有機會利用談判來反制對手的是台灣而不是大陸。最近台灣開放大陸探親，其績效比國民黨四十年的反共宣傳要高出千萬倍。
真正在交流和談判中會吃大虧的絕不會是國民黨，而是共產黨。這也就是我為什麼多次主張台灣報紙申請在大陸發行，台灣組織正式登上大陸的原因。
中國人說，三十年風水輪流轉，這回是輪到國民黨主動打談判牌的時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