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關心教育學術而且耿直敢言的吳大猷,日前又發表了一篇「蜻挺撼樹談聯招」的大文(見七十七年元月十日聯副),要不辭衰老,拚力撼一撼大學聯考這一棵大樹。閱後不但為吳老的道德勇氣深感敬佩,而且感到正與區區年來經常縈繞腦海的想法不謀而合。因此極願趁此機會,攘臂呼應一下,希望喚起所有有心人的正視,從速凝聚力量,挽救沉痾。
教育的兩大病痛
我說挽救沉痾,也許有人會以為危言聳聽,其實若細心體察近些年的社會事勢,回省四十年來的歷史跡,便知確實與教育失敗息息相關。
遠的且不說,試看近來使社會擾攘不安的飆車與大家樂,以及提升到政經層次的脫法自力救濟與股票投機(自力救濟類同飆車,玩股票形同賭大家樂,王邦雄先生曾如是說,見鵝湖月刊一四八期社論。),其中充塞的一種憤懣激情與虛無心境,畢竟從何而來?恐怕不得不說是四十年來只顧發展經濟、維持政治安定,而疏忽了國民的心理健康、人格教養,有以致之。
近日校園次文化,流行所謂校園民主運動與MTV,其情調也同樣是一種剛性的激情與柔性的虛無,只是分別假借為蘄向理想的壯烈與逃避現實的悲涼罷了!國民的精神心理染病如斯,還能說與教育無關嗎?
今日教育的病痛,以大學聯考為分界,分別表顯出兩大癥結,而病因都與聯考制度脫不了干係。
在聯考以前,國中高中這六年,本來正值人的青春期,舉凡人格的塑成、性向的擬定、人際關係的開展,都要趁這時期多方嘗試,逐漸成形。所以在青春期的少年,跳脫多變,升沉莫定,原是極自然的,這正需要父母師長以極大的寬容與,愛心,去善加引導,方能成才。
卻不料前面嚴嚴地橫梗看兩個早已走火入魔的聯考(高中與大學),以單一而僵化的標準,就是所謂「分數」(分數並不等於學識),逼使青少年犧牲了所有正常的生活與或長,只追求那虛無的分數;學校也放棄了應有的生活教育、人格教育,只追求那虛無的升學率。
在其間,一種反教育的邪惡正逐漸薰染腐蝕中學的所有師生,就是虛偽與鬥爭。我們簡直可以說,要達致升學這個目的,虛偽與鬥爭是必備的手段。
聯考屋簷下誰敢不低頭?
因此,升學成績愈好的學生,難免也就是人格受創傷愈重的學生;升學率愈高的班級學校的老師校長,難免也就是問心最當有愧的教育工作者吧!當然,無論師生,都是無奈的,因為在聯考屋簷下,誰能又說敢不低頭?
只是人都有良心,種種反教育的成份長久沉積在青年心中,豈能不導致他們的憤激或消沉?一且過了大學聯考這一關(不論是上了大學或者放棄升學進入社會),久鬱的生命病痛自然要宣洩而出,校園運動與大學生的逸樂傾向,只不過是冰山露頭的表相罷了!其底蘊則應是中學教育空洞化所致。
聯考以後,大學這四年,本來應該是潛心學術的好時光。大學從某一個角度看的確應該是象牙塔,因為菁英份子不是天生的,必須暫時疏離現實,沉潛於抽象學術與絕對理想的領域中(此總名為形而上的世界)若干年月,才能培養出超越眼光,推拓就萬古心胸。
但誰有資格住進這象牙塔去接受這洗鍊呢?必須是身心健康,無後顧之憂的H才行,此所以孔子說:「行有餘力,則以學文。」(身心大致有個安頓,才能從容從事學術這一類不急之務啊!)
而如今考進大學來的人,若大多是心懷激憤、意志消沉,想到的只是出路,感到的只是徬徨,則大學中寧靜從容的學術氣氛怎麼可能形成?事實上今日的大學生,有心讀書的怕不到百分之二十罷?而有志從事學術研究的則恐怕更連百分之五都沒有了。
多數人進大學,只因在激烈競爭下,「進大學」本身便已經是一種勝利與榮譽;而「考不取」則形成一種挫敗與恥辱。這是一種多麼空洞虛無的勝與敗!但它的壓力居然是如此巨大,大到使教授不敢要求學術水準(那會使你的課沒有人敢選或者全體瞌睡),甚至不敢隨便「當」學生(他拚了命考進來的,萬一他自殺了你怎麼辦?)
一%傷害九九%
大家一起和稀泥,才會有大學之門難進易出之譏,才會有大學生程度日低之嘆。結果劣幣逐良幣,極少數有志學術的學生也受累而無從得到培養。這便是今日大學在學術教育的應有之題上逐漸空洞化的大病痛。
不管是中學的生活人格教育還是大學的學術研究教育,其空洞化都導源於大學聯考,因此大學聯考的問題的確需要立刻予以正視。
但要如何解決聯考這問題呢?吳大猷先生提出取消聯招,代以會考與申請入學的辦法。此議以前也有人提過,總以聯考可以維持公平的理由被否決了。當佔百分之一分量的公平原則,其維持已足傷害到其他百分之九十九的原則時,公平將反而成為負價值的東西。何況時移勢異,公平原則的重要性在今日其實已大為減低了。
公平原則在早年之所以重要,是建立在兩個條件之上:一,大學稀少,進入不易。二,國民所得偏低,所以採低學費政策以嘉惠大眾。其實那是無奈的做法,結果是以低成本維持大學,只有妨礙大學水準的提升。(我國教授待遇,在亞洲仍幾屬最低。)
今天我國的經濟條件既已大為改善,號稱富國,則何為再膠柱鼓瑟,死守舊原則不放呢?
依我看,今天改革大學入學辦法,是要以下列兩點為先決或相關條件的。
第一是開放大學的自由設立,讓辦學成績的好壞來決定各校的發展存廢。
例如雲、嘉、南都想創設大學,何不都如其所願呢?教育部只要負責審查其設校條件就行了。地方有人有錢想興學,為何要阻難?
第二,是改採高學費政策。
須知大學不是國民教育,不必人人都接受,因此若想接受,自當付費,這是極顯淺的權利義務平衡的道理。這在當年不易採行(如高希均先生早年曾主張過高學費政策,結果無疾而終),是因大多數家庭付不起,但如今明明不如是了,為何不改?少數真付不起的,自然可以用獎助學金、貸款、工讀等辦法彌補。
這兩個條件具備了,然後才可以合理採行申請入學制度。乃因一方面有夠多的大學容人自由申請,一方面自費就讀,並未糟踢納稅人的血汗錢。這時公平就在權利義務的平衡上,而不在有限的幾個機會如何合理分配給最該得到的人之上。
這時即使有浮濫入學的情事,又有何妨?
歐美大學也正有靠打球進大學唸畢業的,還有公然出售文憑的學店呢!總之,國民有錢想讀書,他也通得過會考的起碼檢驗,又有夠多的學校能收留他,為什麼不讓他試試?
如果聯考取消了
如果聯考真取消了,它的效益是十分明顯的。其最最關鍵的一點就是:那由長久惡性競爭所渲染哄抬而成的假成功、假榮耀、假難關、假折辱、假嚴重性,頓時廓清了;數百萬學生、老師、家長夢魘般的假目標不存在了;許多莫須有的苦難,歇斯底里的盲目奔競都會頓失所依而漸次消除。
雖然一時之間或者會有失重的混亂,但不久之後中學大學便都有希望回到他們應從事的本務。中學生才可望有正常的生活,多方的體驗,有意義的成長。大學也才可能分別發展出自己的特色風格,招徠與她的風格相應的學生,而在雙方互動中開結出大學教育的美好花朵。
這時,進大學不再是那麼嚴重又無奈的事了,也許他志在學術研究,當然可以憑其資質與程度,找到可以造就他的大學科系,去接受嚴格的訓練。也許他只想感受一點文化的薰陶,以變化氣質,便也可以選擇學術要求比較不嚴格,卻氣氛優雅的校園。
三四十年的沈痾
也許有人抱看某些憧憬,進大學後卻大失所望,覺得大學生涯不過爾爾,也正可以隨時休學退學,轉到社會打拚。
又或許他覺得大學生活過一兩年便夠,可也不必戀棧,自可保留學籍;也許到社會轉幾年,又感到有求學需要時再來復學。
更可以嘗試某校某系不成功,被當被刷,再去尋求其他申請入學的機會。總之,正常化是很重要的,在正常中人才能從容進退,才能知道他在做什麼而做了有所得。
大學聯考之害,一言以蔽之,就在造成國民從國一到大四的十年青春,在不正常的緊張盲目中糟蹋浪費,並導致學生生命與學校功能的扭曲斲喪。此病綿延三四十年,已到了極端嚴重、不可不醫的地步。而今天則是社會、政治、經濟諸般條件,都大致成熟,可以進行有效改革的時機。
我以上所提辦法,未必就是妥當的,細節處的技術問題,尤其有待集思廣益,以臻周密。我只是在大關節處提出一些基礎觀念,以呼應吳大猷先生的諍言,也呼籲全國有心人同來關切而已。
(曾昭旭為中央大學中文系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