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屋裡的畫家
飛到台東的那一天早上,是台東難得沒有萬里晴空的陰天。來到台東市傳廣路巷內一處幽靜的住宅區內,卓有瑞居住的小樓房居然只是漆上一整棟白漆水泥樓房。這棟白色樓房相當質樸,沒有傳統台灣鄉下貼上花花綠綠瓷磚樓房的俗麗。原本以為是暫時客居此地一年的卓有瑞來了以後,才特意漆成符合她畫家風格的白屋。不過,這恰巧是她那位房東的一向風格。這位房東是台東的營造商,在台東蓋了許多白屋,就像南歐的房子,跟台東的藍天很搭。
按了門鈴,推開門的是笑臉迎人的卓有瑞。初見面的第一句話就令人忍不住問她,「你怎麼這麼小?!」
的確,現年五十歲,身高約一四五公分左右、被過去師大美術系同學暱稱為「小米」的卓有瑞,與她的畫所給人的氣勢磅礡與有力道的印象相對照,確實顯得小了一點。
看卓有瑞的超寫實畫,會覺得是一個很有力道的畫家所畫出的。一扇生滿銅鏽的鐵門;一個巴黎大理石樓梯的角落;一座爬滿藤葉的新英格蘭農莊;一面面西藏的古老白牆樹影。這些作品的共同特色就是都刻畫著時光的斑剝。這些力道所刻畫出的滄桑,來自於卓有瑞內在的能量。
持續不斷地繪畫
卓有瑞的能量展現在她可以於紐約居住二十四年而持續不斷地繪畫。一九七六年,卓有瑞就到美國奧伯尼紐約州立大學攻讀藝術碩士。從此就長居紐約蘇活區,與夫婿也是畫家司徒強(一九九七年離婚)過著每天畫畫的日子。頭兩年,她還要以修補照片維持家計,讓丈夫畫畫,使她畫畫中斷兩年。
在紐約這個每年有幾萬個前瞻畫家湧出的都市裡,要能成為一個靠畫畫養活自己的畫家,尤其是對於來自台灣的畫家而言,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然而卓有瑞的畫卻得到紐約最古老的畫廊OK Harris Work of Art(OK 哈里士畫廊)的代理展示。
以香蕉系列崛起
一九七五年年底,卓有瑞到美國留學以前,就曾在美國新聞處舉行她的處女畫展——香蕉系列。她把畫帶到美國,有些「香蕉」也被紐約的收藏家買走了。
一九八八年九月,她一張賣給美國波士頓收藏家的「stairs 4」(見二六一頁),甚至被一個常出沒於蘇活的雅賊硬生生割掉取走;三天後,「stairs 2」也被割走了。兩張都是卓有瑞在一九八七年的巴黎系列畫作。連後來在北美館展出的「香蕉」也被台北人戳破了一個洞。朋友告訴卓有瑞可能是沙豬所為。
藝評家謝里法曾為文指出,如果卓有瑞沒有離開台灣,她可能是台灣繼陳進之後,台北藝壇最傑出的女流畫家。
在紐約旅居的近四分之一世紀,卓有瑞曾兩度回台灣客座教授教當代藝術。
一次是一九九五年在彰化師範大學,一次是在九二一地震之後的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到二○○一年一月在台東師院。
尋找斑剝的女人
無論到哪裡,卓有瑞喜歡尋找當地古老的、斑剝的角落、門、窗,作為她畫畫的題材。
早期,即使是紐約蘇活區她居家對面的古舊建築物、生?、斑剝的鐵皮都曾入她的畫;早期她在紐約用水彩畫出紐約蘇活區各種角落的斑剝,有一種冷酷的熱情張力。
誠如她所說,拍照時是最熱情,開始畫時,又是無比的冷靜。也許就是這種熱與冷的張力,加上照相寫實的精準、細心與耐心,使得卓有瑞的畫看似很安靜、精準,卻顯露出一種歷經滄桑的生命與時光的張力。
引用美國第一代超寫實畫家理查.艾士蒂斯的話:「寫實中的抽象素質比大多抽象繪畫更為精彩」,卓有瑞的精彩,要慢慢體會,也要有相當程度的生命體驗才能體會。
一九七六年到一九八九年之間,陽光對比強烈的紐約、灰色巴黎的古老大理石樓梯一角,新英格蘭古老農莊的穀倉,在在都成為卓有瑞捕抓生命斑剝與張力的表現語言。
一九九一年去國十二年的卓有瑞,首度回到台灣;一九八九年並飛往峇里島,開始她的峇里島系列。從這個時候,她開始她的牆的系列。
「牆」成為她的畫畫語言。她開始拋棄較有景深的角落,轉而畫愈來愈沒有景深的牆壁,也愈來愈強調畫面上的肌理。
一九九一年她回來台北,經過和平東路的紅磚牆上,看到榕樹樹影斜掛著,也令她感動,立即拍下。(一九九三、九四年畫出牆之十一)(見二五九頁)
一九九五年以後,她到中國絲路,絲路的光線非常乾淨、也有許多強烈的對比。這使得「絲路系列」的畫作不再出現許多顏色,只有很多層次的黑白。這時她畫更多的影子,就是所謂的「光影系列」。
即使一九九五年客居彰化師範大學半年期間,彰化也有一些什麼角落曾入她的畫。
然而一九九九年到二○○○年旅居台東將近一年,卓有瑞沒有發現任何一個古老的痕跡可以使她感動,成為她畫中的題材。
「每個人不同的成長背景,造成每個人有不同的愛好,我對殘缺的感覺、有時間刻痕、歷史、質地,比較有興趣,」卓有瑞說。
「人類成長過程的痕跡,我會非常感動,」卓有瑞說。
在台東客居的一年,應文建會獎助邀請,卓有瑞每週在台東師院有六個小時的課之外,課餘時間卓有瑞畫的都是在紐約就勾勒好草圖、主題都是西藏的古牆。她旅居台東的一年來,已經畫好十張草圖中的八張。每張圖不大,都是十號的尺寸(一號約一張明信片大小)。
比起紐約的多元豐富文化,卓有瑞說,「台東很natural,可是文化比較貧瘠,在台東待久了,精神會乾掉。」
那很可惜,難道這一年,她似乎與台東沒有任何生活關聯?不是的。只是這個生活關聯不是留在她的畫作中,而是留在她的精神裡(spirit)。
任何人只要有機會像卓有瑞那樣,在台東過一年一方面仍有專業工作(教書、畫畫),一方面如閒雲野鶴般過客的日子,真的是可以好好地充電與洗滌心靈。
與台東的生活關聯
騎腳踏車到台東市郊放風,是卓有瑞與台東最大的生活關聯。
卓有瑞每天從早上畫畫到下午三、四點,就出門騎腳踏車到市郊,來回將近兩個小時,而且是馬不停蹄地騎。「最懷念的是在台東騎腳踏車,這一年也是我這一生流汗最多的一年,」卓有瑞說。
卓有瑞特地由台北買了一輛捷安特變速腳踏車,成為她在台東的代步工具。她在台東騎腳踏車,甚至常常學台東人闖紅燈。個子嬌小的她幾乎與腳踏車融為一體,自在穿梭在台東的水果街——正氣街,或是比較大的馬路——傳廣路,亦或幽靜的住宅街——杭州街。
卓有瑞的台東路線
卓有瑞的台東風情特別有趣。有幾條她常騎的腳踏車路線。
《台東海濱公園》
一條是由傳廣路她家經大同路一直往東走,就可騎到台東海邊,不到十分鐘就到了。
沒有一個都市如台東市這麼可愛,騎腳踏車不到十分鐘就可以看到蔚藍的太平洋。這天傍晚,跟卓有瑞騎不到十分鐘,就到太平洋沙岸的一處草地,穿越草地就可以走到沙灘上。坐在沙灘的岩石上,往太平洋一望,卓有瑞在想些什麼?沒有盡頭的太平洋,又給人帶來什麼樣的思索?
看到海,想到卓有瑞說過的,「人不能決定它的生,但死可以操縱在自己的手裡。」是嗎?可能也不見得。人又如何面對生死問題?
太平洋外,隱隱約約可以看到綠島,就如一顆碧玉,躺在藍色的絲絨布上。
《琵琶湖與黑森林》
從海濱再往前開,就到了琵琶湖。在前往琵琶湖的路途,沿路都是只有行人及騎腳踏車的人才可以行走的黑森林腳踏車步道。約十分鐘的車程,來到幽靜的琵琶湖,站在小橋中間,左右各是兩潭幽靜的湖,湖邊是幽靜的木麻黃樹林。
這種景象讓人聯想到十八世紀巴黎巴比頌畫派的鄉間風景油畫——沒有印象派光影、空氣流動的、而是靜態的寫實鄉間風景。只見卓有瑞這個照相寫實畫派的畫家騎車穿梭其間,時空畫意對比,煞是有趣。
《利吉斷層》
往北騎車到利吉斷層(富源)約一個小時,往返約兩個小時。連續騎兩個小時,運動量應該是非常足夠。
在利吉斷層前,可以看到彷彿月世界般還在走動的山。走動的山是光禿禿的,沒有長出半棵綠樹,好像南部月世界。
再轉到卑南大圳公園,就可以以稍遠的距離,眺望小黃山與月世界。
《寒舍茶坊》
由卑南大圳公園過岩灣村,上山到頂岩灣小山頂上的寒舍茶坊。卓有瑞有一回跟台東師院的學生騎腳踏車到這個利吉小山坡上的寒舍茶坊。由傳廣路到寒舍來回腳踏車程約兩、三個鐘頭。
中午時分到寒舍茶坊,門關著的,卻仍能瞧見裡面世外桃源的景緻。有草坪、有池塘、有原住民用過的古老器材。
茶坊的主人家稱是昭和九年(一九三四年),日據時代就由新竹的客家村遷移到台東務農。當年只要誰可以耕種多大的地,就可以劃地為主人。如今六十四年過去,台東的觀光資源漸為人所重視,所以主人思索了七個月,就在小山坡上的自家庭園開了個寒舍茶坊,生意好得不得了。
茶坊裡最大的特色是除了可以遠眺太平洋外,同時也可享受山裡的好空氣;此外,也可就近欣賞茶坊主人花了十七年時間所蒐集來的原住民古物。即使不是原住民的古文物,只要是歷史悠久的,他就蒐集。譬如厚鐵鑄造的台灣銀行招牌也被懸掛在茶坊牆壁上。
有不少名人來過寒舍茶坊。如前副總統李元簇、影星劉德華都到過寒舍茶坊。卓有瑞也曾騎到寒舍茶坊。光是開車就覺得是個陡坡,何況是腳踏車。可是只要看到台東山上的腳踏車協會的三鐵選手也騎上坡,卓有瑞咬緊牙根,也騎上了寒舍。坐在寒舍喝個茶、吹著山風,好個浮生半日閒。尤其遠望都蘭山就如一隻盤坐著的老虎,守望太平洋,也守護著原住民利吉這塊吉祥地。
《卑南文化公園》
另一條卓有瑞常騎的路線是由卑南溪堤防往西南,到卑南文化公園,再由貓山騎回。來回車程約一個半鐘頭。
卑南文化公園是卑南文化遺址,是一處台灣史前文化遺址。最早階段是代表舊石器時代晚期的「長濱文化」,年代大約是三、四萬年到五千年前,現場還保留這個史前時代村落的遺址。
《杉原海濱公園》
由山腰農家,騎車到往花蓮方向的杉原海濱公園,不到一個小時。這也是卓有瑞常騎的一條路線。
杉原海岸天很藍,海也很藍,加上有一些台東營造商喜歡蓋的白屋,真的好像來到峇里島的海邊,也好像來到南歐的海邊。有一些外國人來此開的海邊餐廳,更是令人彷彿置身異國,然而這裡卻是不折不扣的台灣最後淨土——台東。
這些外國人來此開的餐廳如黃金海岸、左巴義大利餐廳,也會順便把餐廳外的海邊整理成漂亮的草地。坐在木屋餐廳的陽台上,邊喝咖啡,邊看蔚藍的太平洋,彷彿置身南歐。左巴餐廳來自義大利的男主人,與他來自嘉義的台灣未婚妻都是印度奧修學派(印度一個主張放鬆的禪修學派)的弟子。這個週末下午,客人不多,女主人一個人坐在面海的樹下,就安靜地打坐將近半個小時。看這女主人沈靜的打坐背影,以及她面前的太平洋海浪,似乎有一種韻律在海與女人之間,舞動著。
由五線遠眺都蘭灣
沿著杉原海岸往花蓮方向開車不到十分鐘,由一個在路口標示著「北郡界集水區保育示範區」的山路上去,又是卓有瑞在台東發現的另外一個世外桃源。經過半山腰的紅毛草坡,就來到半山腰一戶山上承租農地的農家。在時時敞開大門的平房農家前,有一大片可以看海的廣場,很適合眺望。
這裡是個免費的瞭望台,頂多得先忍受三條黑狗對陌生人的吠聲。卓有瑞會用人的語言向狗溝通說,「我們只是來看風景」。黑狗們好像聽得懂,就立即安靜下來了。種田又牧羊的台東農夫對於陌生人的來訪很隨意自在,卓有瑞甚至曾進到屋內借廁所。鄉間人的互信與開放,有此農家可以明顯感受。
在紐約,只有在亞熱帶植物園才能看到的紅色梳子花(brush flower),在這個山坡農家處處長得茂密。梳子花旁,有一處搭在樹下的露天竹席,可以想像農夫夏日的夜晚在此打個盹的舒服自在。卓有瑞看到紅色梳子花很驚艷,就好像台灣人到德國,看到紫色薰衣草就種在德國人家門口般。
駛離農家,再往山上去,一回頭處處可見農家的羊群在山坡地上放養著。不到五分鐘,就看到這個稱為五線的山坡頂。山坡頂有塊像是千古年沈入海底,如今隨著台灣地塊上升而浮現在陸地上的大岩石(見二四三頁)。卓有瑞爬上大岩石上說,這裡是看到都蘭灣與太平洋最好的觀景點。
有趣的是在山與太平洋中間的坡地上,有潭非常沈靜的湖泊,大概就是所謂的保育集水湖泊吧。沈靜的湖泊就好像山中的小精靈,欲言又止。
台東的三鐵選手
台東的運動風氣很盛,多出三鐵選手(騎腳踏車、游泳、跑步三樣運動全能)。卓有瑞在台東,也是三鐵選手。她騎腳踏車,跑步,也常到台東市立泉湧游泳池游泳。她說,台東市立泉湧游泳池是日據時代就有,至少有七、八十年歷史。由自然的石頭建成,上有青苔,水更是自然的湧泉。游泳時,卓有瑞還可以看到魚。
游完泳,卓有瑞常翻過一道牆,就到台東最古老的馬路——寶桑路喝一碗紅豆湯(很好吃,很有名)。
女性主義的思索
離婚三年,卓有瑞已經習慣一個人過日子。二十四年前,她畫香蕉系列時,並沒有想兩性關係以及所謂的新女性主義;如今,她年過半百,也脫離了拉扯、彼此削減能量的婚姻生活,開始思索所謂的女性主義。
卓有瑞認為女人的角色不是配合、妥協、犧牲、被依賴,而應該是可以與另一半互相成長。她不排斥再找到新的另一半,但這回的對象一定要各自擁有獨立的領域,絕不要跟另一半有共同的領域,以致於多半是女性選擇來苦撐著讓另一半出頭。「婚姻是個社會姿態(status),要維持一個社會姿態很辛苦,」卓有瑞說。
以一般失敗的婚姻經驗來看,年輕夫妻一起吃苦,盼的是有一天功成名就,可以回饋給對方(通常是妻子);可是中年往往就猶如一面現實的鏡子,往往是成是敗,大勢已定。而傳統婚姻中,「一向自視甚高的男主人因無法達到預期的目標而沮喪時,往往是夫妻共同沮喪的開始,造成婚姻的無法持續,」卓有瑞說。
卓有瑞預計在她未來離開人世後,要將自己所有資產的畫及一些收藏的畫作賣掉,捐給她所成立的基金會,再由這個基金會專門捐助需要贊助的中年華人女性藝術工作者。目前她估計如果賣掉紐約蘇活住家加上她的一些畫作,大概可湊個一百萬美金。她坦誠面對未來的事說,有一百萬美元,應該可以成立一個基金會,贊助獎勵中年出發的女性藝術工作者。
卓有瑞認為四十歲以後的女性姿色也沒有了,而且前大半生都是為小孩、老公,給老公支援,尤其若與老公一樣,同樣是藝術創作者,通常一定是由女性工作支援整個家的生計讓男性出頭。等到中年之後,當遇到家變,再重拾畫筆,往往是個艱辛的轉折點。此外,畫廊也不太習慣接納中年女性。
卓有瑞畫畫雖起步得早,未遇到中年轉型的問題,但她仍想幫助有潛力做藝術創作的中年女性,讓她們專心為自己而活、專心創作。卓有瑞想要幫助的是這樣的一批華人中年女性藝術創作者。「女性是傳統道德的犧牲者,」卓有瑞說。最近,在紐約畫壇有許多年輕女畫家出頭,很有年輕魅力,常上雜誌封面,成為一股baby畫家流行風。「中年女性哪有什麼樣的機會,連一通電話都沒有,」卓有瑞說。
台東的豔陽、風與藍色天空中的高積雲,讓卓有瑞遠離三年前的離婚陰影,不,或許可以說二十幾年的陰影。雖然卓有瑞不願說出台東是否有洗滌陰影的作用,也不說台東是她沈澱的休息之所,但是台東總是在她的心中烙下一個清朗的角落,而不是滿心的斑剝。
卓有瑞相信她雖沒有畫下台東的任何一面牆,但是台東的自然景象,尤其台東市特有的高積雲絕對會在她心中慢慢產生一些作用。
目前的她還是緊抓著她要表現的創作語言——斑剝的、光影的、空氣流動著的古牆。
二○○一年一月二十日,她即將離開台東飛回紐約蘇活區的老家。想到紐約,她還是比較興奮,好像又可以回去充電。但是在台東這個她二十幾年來流汗最多的一年,她說,台東雖然沒有牆可以畫,但「台東會留在心頭,影響是內在,以後會畫出。」
這一年,台東對卓有瑞也是人生旅途的一點,她只是台東的過客,她可能不會再回台東,而為紐約的藝術氣氛淹沒。但台東也在她心中留下一個未來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