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三年、我進入明尼蘇達州政府亞洲貿易部門工作,四年來,代表州政府訪問中國大陸前後八次;也接待了無數從中國大陸來的官方代表,不可否認,對於一個在台灣受教育、長大的人來說,第一次到大陸去,是懷著十分複雜的心情。中國的錦繡河山,對我來說,只是一些熟悉的地埋名詞,站在工作的角度,我所面對的,也和其他的外國人一樣,是一個龐大的、深具潛力的,然而也困難重重的貿易對象。
毛裝裡面的人性
八次往返中國大陸,無數次與中共官方接觸,我很快就發現在那灰藍色毛裝裡面,人性基本上都是大同小異的。除了少數莫測高深的僵硬派老共產黨員之外,其他各層面的政府工作人員,很快的都能打成一片,他們對台灣的好奇,不亞於我們對大陸的好奇;也十分清楚中共在走向現代化的路上,必須借重國外的技術、設備和資金,所以在態度上,也很能保持開放和學習的精神,對於自己「國家」的制度和習性所造成的種種困難,也深感無奈。
和外商合作的過程中,他們也常常因為大陸的缺乏人才、經驗、資金,導致雙方不滿而生「恨鐵不成鋼」的感嘆。
我也不會忘記有一回在某「省」出差,晚飯之後,和我已經很熟的「省政府」兩位官員,提著一個裝著啤酒的保溫瓶,報紙包著一大包花生米,以及七、八個塞在上裝和褲袋裡的小橘子,到賓館來看我,我們談時事、談中國、談人性、談管理的經驗……我彷彿又回到大學時代和室友們高談潤論,不知東方之既白的情形。
四年來,和大陸官方人士接觸的一些體驗,或可與大家分享。
明尼蘇達州早在一九八二年就與中國大陸的陝西省締結了友好關係。據說當初是建立在雙力學術交流的需要上,等到年尾現任的州長怕畢奇上任以後,大幅推展國際貿易和文化交流,陝西省也就理所當然的成為州裡在亞洲推廣貿易的重要對象之一。
借貓熊遇到困難
陝西省在渭河平原的中部,省會西安,也就是中國歷史上十二個王朝建都的「長安」。它最有名的,就是一九七四年在臨漳縣挖掘出來了秦始皇時代陪葬的七千多件兵馬俑。一九七九年,地方單位在原址上蓋了一個博物館,自此,西安成為中外遊客到中國大陸旅行必經之地。
明州州長柏畢奇一九七三年接受中共的邀請,訪問了西安號稱世界第九大奇觀的兵馬俑,以及品嚐了陝西持有的「羊肉泡饃」之後,宣佈回來後,要舉辦一個「陝西月」,在明州首府聖保羅市,展出陝西的民俗藝品、兵馬俑,以及陝西省北部出產的有名的大貓熊。為了談妥一切細節,我和明州動物園的主任、明州博物院的亞洲館館長,風塵僕僕的趕去西安做準備工作。
民俗藝品不成問題,陝西省持有的五毒背心、手工鉤繡的桌布、餐巾、黃綠為主色的唐三彩以及難得一見的毫芒微雕,都浩浩蕩蕩的裝箱上船,預備給明州的人開開眼界。
不過,到了借貓熊的時候,問題就麻煩了,貓熊是受到保護瀕絕跡的動物,陝西「省政府」批准了是不算數的,還得直呈北平的「林業部」。雖然中共有規定,凡是已贈送過貓熊的國家,不再另外借展,但是「省」裡的人都滿懷信心,認為「關係」對的話,是可以例外的。
為了借貓熊,陝西省不遺餘力,從「省」府外事辦公室、動物園、農林廳,到「省長」、「副省長」都一起出動,親自運用他們的關係,在不同的層面大力促成。剛好那時的「林業部部長」楊鐘,陪著一位比利時來的國賓到西安參觀兵馬俑,省裡的「黨委書記」還特別安排和他見面,遊說借貓熊的事。一切的方法都用過了,「林業部」仍然用一貫的擋箭牌:「國家規定,礙難照准」,誰的面子都不賣。
然而兩年後,中國大陸仍然破了例,運了兩隻貓熊到紐約展出。但是那個時候,我們已經盡了心力,我仍然記得一位滿懷熱心的「省林業廳」官員沮喪的向我說:「中國人的事呀,很難說。同一件事,可以很容易,也可以很困難,唉,沒法兒說!」。
大人物慢待不得
過去的四年裡,陝西省換了三位「省長」。和我們接觸最多的,是位黎「省長」。黎「省長」是個老幹部,經常穿著灰色的毛裝,他的個子魁梧,灰白的頭髮,兩道濃眉,一付不怒而成的樣子,看得出來底下的人相當怕他。辦陝西月的時候,他接受州長柏畢奇的邀請,率了一個訪問團前來參加開幕活動。
黎「省長」不會說英文,但是架子很大,派頭十足,一個禮拜馬不停蹄的拜會、參觀、晚宴、接受電視訪問,出了不少鋒頭。走的那一天,剛好是個禮拜六,美國人不大作興週末還辦公事的,尤其大家都忙亂了一個禮拜,天天晚上和代表團的人應酬,也累得差不多了,到飛機場去送黎「省長」的人,寥寥可數。我趕到機場去的時候,只見黎「省長」坐在候機室裡,鐵青著一張臉,頭頂冒煙,我一看那情景,心裡大叫不妙,看來這一個禮拜的友好活動以及幾個月的準備工作都要泡湯了,果然,「省長」回去之後傳來的話是「明州慢待了他,以後再也不來了」。
黎「省長」還有幾件絕事,其中之一是當那批要運到明州來展售的手工藝品要裝船之前,他老先生忽然心血來潮要去倉庫看看這批貨物。本來我們在談條件時已經說好了展售完畢之後,由展出的連鎖百貨公司支付中共一萬五千美元,那知道黎「省長」到倉庫一看,堅持這些東西非得值五萬美元不可。「省長」一句話,鐵令如山,可把承辦的老趙急壞了,找我商量,我也愛莫能助,和百貨公司都講好了,怎麼能變卦呢?老趙天天擔心收不到五萬塊,他的烏紗帽可不保了。那一個禮拜在明城為了開幕的事東奔西跑之餘,還得戰戰兢兢的怕「省長」問起來五萬塊的事,真不好受。
赴大陸做生意不簡單
我們也接觸過不少其他省的「省長」,其中又以黑龍江省「省長」陳雷為最多。陳現在已經退休。快要七十歲了,一頭未染的黑髮,戴著金邊眼鏡,溫文儒雅。
一九八五年陳雷訪美時有個小插曲:他的滿載禮品的行李不知怎麼沒有搭上飛機,到了紐約,才發現行李不見了。中國人是好客多禮的民族,去國外訪問,沒有帶禮物怎麼行,所以陳雷決定多在紐約停一天,等下一班飛機。那裡知道同時威斯康辛州(黑龍江省的友好省州,也是紐約的下一站)所有安排好了的歡迎活動都得臨時改變,這下子搞得人仰馬翻。我知道後,趕緊打電話到紐約去請陳雷趕快來,禮物我們回頭再去想辦法。
當時我的上司明州貿易處的處長布魯斯亭先生很有人情味,馬上撥款到本地的中國禮品店買了一大堆中國禮品送到陳雷住的旅館去,解了一時之急。陳雷這麼多年來也一直念念不忘這件事,每回有人從黑龍江來,一定託帶禮品、口信致謝。
四年來,明尼蘇達州政府與大陸發展貿易,成績平平。一方面是因為與大陸做生意困難重重,有錢熬下去的沒有耐心,有耐心的沒錢熬下去;另一方面州政府本身的對外貿易政策不能一以貫之,每一次上層人事有變動,優先次序就要受到影響。
只是商場上不乏勇士,長江後浪推前浪,前仆後繼,永遠像一個加滿燃料、衝力十足的火車,隨時有人上車,隨時有人下車。「中國」這個列車挾著十億人口市場的聲勢,再灰心的商人,也不甘心把擠進門縫裡的腳給抽回來,所以,即使仍然看不到隧道盡頭的亮光,辦公室裡打聽往中國大陸做生意的門路的電話仍然響個不停。
如今海峽兩岸的中國人之間的障礙,已經逐漸打開,梅花雖瘦,但是長纓在手,整個中華民族的繁華富強,是每一中國人的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