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說、還好妳生了我。
母親二十歲決心嫁到眾親皆勸退的大內楊家時,她已懷有兩個月的身孕。瞞天過海娘家親屬,還沒出嫁,她就在體內偷偷藏了一隻成形的胎,擒胎提前入住新娘房、摸透了鄰居嬸婆叔公大排行。上自曾祖母、散居山區遠房親戚五十,她練就隨時能判斷出該喊小姑婆四阿叔大小舅公的能力。她少女是準備好的,在婚姻路上,始終有為人子的我無法悟透的行事風格。我和老兄後來不只都訕笑她先上車後補票,幾乎是笑歪嘴的說、媽,妳真急瘋了想嫁?嫁得比飛得還快。回想母親做楊家媳婦三十年,青春美貌、生涯規劃、通通不在歐巴桑計劃內,有時我都略感抱歉,想代替楊家祖宗問問她,妳後悔否?我們楊家到底是虧欠了妳啊。
當然值得後悔。否則為何人人都反對,母親後來告訴我,大姨老早叫車派人前來探聽楊家底細,埋伏半月之久,逢厝邊頭尾都問了一番。但母親鐵了心要嫁的個性:「你們大姨拿我沒轍。」(媽,妳也拿我沒轍。)母親常形容,她剛嫁過來以為我們家開旅社,說:「三層樓仔住了二十幾個人,有刺青手拿開山刀的、有醉昏三天三夜在二樓巷仔路沒人管的,還有會起乩的,這間厝親像沒人的。」後來我企圖勾勒一九八○年代初期的楊家旅社,主持楊家大小的曾祖父猝逝、寡母阿嬤在家族分吃會議一路為欺壓到底、單親家庭出身的父親叔叔正步入社會、「烏魯木齊」朋友出沒頻繁:疾病、污衊、敗德與通緝犯。出身不算好的母親高職剛畢業,沒個性,共她們那時代許多臺南莊稼女孩相像,透過學校老師介紹先到當年仍為臺北縣泰山鄉的工廠當女工,夜半相約隆田火車站搭莒光號有伴北上找頭路。裁縫女工針織之路,不幸碰到一群愛哭的女兒,甫到臺北念家半暝榻榻米集體抱著哭,就母親適應得很,她說,大家都在哭,她沒哭也不好意思,結果整團揪著又連夜南下,重返臺南官田,外公問:「妳安怎轉來了?」她也只好說想厝,但我感覺母親沒認真想過人生下一站該到哪?透過姊妹淘介紹到善化北勢洲的水果罐頭工廠輪班,就此結識當時人剛從左營海軍退役、二十四歲、天天茫酥酥的父親。
母親共我說著這番話的同時,我正邀請她到臺北參加我獲得校園優秀青年的頒獎典禮,她鮮少關心我的課業,國小國中聯絡簿都讓我自己簽名,什麼家長座談會、畢業典禮,通通我自己的事,親像家裡沒大人。我邀請母親分享這份榮耀,順便揪來最難纏的大姨企圖打造一趟官田姊妹花遊臺北的旅程,沿路我心不在焉,飄飄然,這份幸福我想是假的。我帶領她們於冷雨臺北十一月,撐傘走遍百貨公司夜市與老街,像有揮霍不完的體力,飯店裡總愛說笑的大姨向我哭啼追加她們姊妹一九八○年代的往事─關於母親與我兄與我的產事。
我深感抱歉的事。
母親進楊家門半年後轉入待產期,新科媳婦沒人管,產檢陣痛分娩與哀喊。
一九八二年九月二十六,母親單人住進市區婦科醫院,加班父親隨後會合,大姨則從忙碌成衣市集抽身支援,折騰多時,滿身是汗的醫生宣布「生門不開」,得需開刀。當年生產不過九千元上下,動刀要價五六萬,為此父親連夜追錢,連九十歲的曾祖母都掏出快六千。手術檯上的母親在疼痛中已分不清刺鼻的血腥、藥水又或臭酒氣,但她似乎可以察覺這刀路生澀、粗魯。她在麻醉中逐漸失去意識,她並不知道,濃度頗高的名酒也同時在麻痺醫生的視路。
產後,母親子宮內壁不斷血崩,整棟醫院資深資淺醫生全找不出源頭,剖腹後加護病房住上好幾夜,父親姨丈外公都搶來捐血,命是撿回來了,醫生一度還建議乾脆子宮拿掉,母親不願,(媽,我還沒來呢。)往後兩年月事來,都如水桶傾盆般盜血、再盜血!母親說她蹲在浴室常嚇到軟腳,血從哪裡來?四年五年過去,母親仍日日處在與經血失調的噩夢中,身體從此大壞,婦女病纏身,帶著一襲蒼白臉色長達三十年。
那後來怎麼好的?我問。
「因為你老母欲生你。」大姨說。
時值一九八六年前後,經血不再失控湧出,轉成日日腰痠痛與腹部腫疼,但母親憨膽對自己健康有信心,她決定冒著生命危險再拚一個孩子。由於頭胎慘痛經驗,大姨自此對父親感冒,對楊家有所怨言,不僅介入所有產檢、住院與坐月子物事,還安排母親至她信賴的臺南市忠義路葉婦產科。仍是開刀生的第二胎,胎中是正在成形的我,整整十月,我在母親肚中和她相處融洽,沒問題,一百分。她常掛嘴邊說的還有、那間與父親相戀的水果罐頭工廠在她大肚腹期間無預警倒閉,隔天千名員工工廠大門白布條黑墨筆跡寫著「狼心狗肺」、「血汗薪水」,母親在家閒著沒事也去湊熱鬧,好像《民眾日報》隔天地方版就刊出「孕婦也憤怒!」斗大字眼,印刷不清的歷史照片,我隱約看見母親頭綁布條、扯著喉嚨在嘶吼,後來母親老提醒我,還沒來到這世界人先上了街頭,很害怕長大會跟小舅一樣跟人家去抗議陳情衝拒馬,我笑答我在妳肚子內睡大頭覺呢。
我述說母親故事,同我老早等在這敗屋一角等她嫁入楊家。我是等投胎的新魂,已蟄伏屋心逐漸萎枯的透天厝久久。一九八七年解嚴前後,我等著,縱身躍入她淌血的子宮、浸泡在羊水血水混雜的子宮,時而好奇張眼,用剛成形的手,去拆解那鈎在母親子宮壁內的縫線。
答案於是揭曉。如果不是懷了我,有了二次動刀的機會,我們將無法解開那流了五年血水,竟是因為糊塗庸醫老眼昏花的手工縫線。也就是說,如果不是懷了我,母親不會記起一九八二年在醫院陣痛苦候出外應酬的醫生滿身醉氣歸來,仗著三分清醒手術衣也是穿上,才會知道、喔,原來當年母親的開刀口棉線出了狀況?是的,所以,如果不是懷了我,並且透過貴人葉醫師的高明刀術,就不會發現子宮內膜的縫線、去縫到了肉,那個傷口將隨著母親年歲增加可能病變感染,最後再度失血過多,休克急救或死亡。大姨已無法確切形容當年產房內的事,但她到底救了母親一命,我記在心底。
大姨說完母親生產史時已是午夜兩點,我才發現母親已睡得很熟,她沒個性,也不想聽,所有故事都起於她當年嫁得比飛得還快,二十四歲的我挽著她的手走在臺北街頭,費心共她介紹這座我逐漸適應的城市,展現我的活力與快活—我很好,她就好。追想二三十年來家族失序的情節,她是怎麼熬過來的?她如何在八○年代挽回浪子父親的心而不至於為酒肉朋友牽扯、在九○年代鍋鏟做刀劍,介入所有祖產分瓜爭到一間房子舒緩我們生活空間,而又是如何被我與老兄與父親給當傭人使用、辱罵、折磨—我記得相當清楚,國小六年級,我曾當著全家族數落她說:「妳這個痟查某。」
這是我第一次在母親面前領獎,不見她開心,大概她覺得我不夠資格,但母子之間的默契讓我有勇氣告訴她,還好妳是生了我,不是假話。可想著母親生我們兄弟倆竟差點連命都休掉,我還是感覺痛、並且深深歉疚了起來,畢竟母親是母親,也是人家的女兒。
本文節錄自:《我的媽媽欠栽培:解嚴後臺灣囝仔心靈小史2》一書,楊富閔著,九歌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