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點鐘,穿過永和竹林路的紛亂交通,進入巷內的羊腸小徑,一扇並列紅鐵門中的典雅木門外,笑聲頻傳。入內綠樹掩映,木櫺紅磚的屋,讓人有結廬在人境、卻無車馬喧的寧謐。
二樓的「一廬畫室」內,一群門生(李德口中的「我的孩子們」)手中拿著節後的月餅,討論李德是怎樣的一位老師。幾番話後,學生的結論是:李德是傳播界名人張繼高定義的第一等老師——不只是教書(畫)的,還是教人的老師。
在桃園縣振聲中學擔任美術老師、並在李德畫室待了二十年的郭麗蘭,將一廬比喻為一座森林,「老師是在貧瘠之地植樹的人,」而這貧瘠之地代表的是美術新疆域的開拓。
對外界而言,年屆八十、清A的李德,樸實恬淡的生活,一直予人神秘感;而多年來不賣畫的堅持,更是畫壇的一頁傳奇。以素常的白上衣、牛仔褲,穿梭在文化大學美術系及家中的畫室間,維持著既簡單又深刻的人際關係,李德儼然是一位人間隱士。
畫不能傳,唯有自身體練
出生於江蘇常熟地主之家,魚米之鄉文風鼎盛,經親炙文學、詩畫的母舅帶領,加上本性偏向,李德幼年起即浸淫在文學、詩詞、繪畫的氣氛中。「當時家中祠堂裡掛的是名家書畫,讀的是俄國的普希金、高爾基、屠格涅夫、杜思妥也夫斯基、印度的泰戈爾、日本的芥川龍之介……」,李德回憶抗戰逃難大後方的經驗,讓他貼近俄國文學的沈重悲涼。「那時常在夜半起床,就著燭光寫詩,還可以看到一些歐洲的黑白木刻版畫,至今仍記憶猶新,」沈浸在回憶中的李德雙眼爍亮地說。
雖性偏文藝,但真正讓李德全心投身入畫門,卻是驚心的一刻。李德於民國三十七年間因家庭事業的緣故來台,四十三年開始習畫,兩年後的某天,走入省立博物館內,看到一張黃色調的畫,畫中的三朵花、半個杯子,色彩單純飽滿,畫面協調穩當,直讓他覺得「很美、很美,我一定要找這個人學畫。」輾轉經人介紹後,成了台籍畫家陳德旺的唯一門生。從事譯介、教書工作的杜若洲,形容老友當初年屆三十四歲的「高齡」,有這般熱切接觸藝術或繪畫的熱情,完全是「出於情緒、出於熱愛、出於渴慕」。
事後想起當初的震撼,李德說,也許是「這畫的形式、內容充分表達陳老師的繪畫理念,再加上我幼時累積對藝術的要求,就覺得這是對的、是我要的藝術,才會有這樣震撼的一眼。」日後師徒兩人不論在美學、哲學、家庭背景或學養上的相仿都印證了李德的聰穎慧眼。
可是初與陳老師學畫時卻是挫折連連。李德還記得,拜師時他帶了些自己頗為得意的作品,豈料陳德旺翻翻看看後,半晌不出聲,最後說了一句:「你畫得像泥巴做的……。」
陳德旺不收門生,木訥寡言,習畫的八年裡,李德常弄不懂陳德旺的想法,想不通當初陳德旺喊著「空間、空間、空間」,以及所強調的光線、形體、色面、線條等意義。
從陳德旺處,李德感受到,「畫,不可教,」唯有自身體練;如同禪學大師鈴木大拙所說,「與創作相關的事是不能傳的。」美術教育的限度與積極的意義,在於教人如何把握「中心事實」,應避免流於空泛的形式或不能貼近人生的虛假知識,這些領會對他日後的教學引導有相當大的助益。
真誠學習,就是熱愛人生
出身世家的陳德旺中晚年日子過得清苦,依然堅持不賣畫,執著於創作,傾全力專注研究現代繪畫之父——塞尚的造形語言,直到死前始終堅持:「我只要安安靜靜做我的研究,別的什麼都不要……。」
陳德旺堅持的精神也在潛移默化中影響李德。過去蘇富比拍賣公司曾與李德接洽,然因無法忍受藝品賣場高聲喊價的商氣,李德只有婉謝。對他來說,畫作像寫過的日記,萬一哪天來場火燒了,也不要緊,但如果一個不懂他畫的人買了畫,轉手賺錢,他就覺得難過。
陳德旺對純粹藝術的堅持,經由李德再傳到一廬弟子。許多門生一待就是十幾、二十年,更不乏從高雄遠道搭機前來,只為上一堂課的學生。有人為了掌握抽象的情感表現而來;有人為了形象語彙而來;更多人為著純粹的藝術理想而來。
相對於中國視覺語彙的勃發,形象語彙的土壤,確實貧瘠。「這裡是一座森林,每個人都是一棵不同的樹,不是早來的就會成為一棵大樹,大家互相扶持,這是一種氛圍,」郭麗蘭說。而李德用無比的耐心發掘各個學生的獨特,藉由身教、言教一一引導,儼然成為「種樹的人」。
自身堅持創作動機的純粹,李德痛心許多美術青年或因現實因素、或因社會洪流,捨棄原先對藝術的執著,在塵世中載浮載沈。今年文化大學畢業班為製作畢業紀念冊向他求墨寶時,他寫下這一段文字:「不畫表面的寫實,不為虛偽的抽象,不追逐時間,不盲目抄襲、模仿。真誠學習,就是熱愛人生。」
李德向來酷愛黃賓虹的作品,多年前學校的一次展覽中,當時就讀於文化大學美術系國畫組林銓居所繪一幅神似黃賓虹的畫作,吸引了他的目光,兩人因此結緣。迄今每隔一段時間,已成專業畫家的林銓居還是會來到永和,與李德促膝長談。
儘管兩人成長的環境與年代不同,面臨的挑戰也不同,但林銓居指出,李德為藝術而藝術的純粹與堅持,對他或對年輕一輩的藝術青年而言,「提供了遠程目標,具警示作用。」
友人稱李德不教技法、「談心式」的教學法,是「不教為教,是大教也!」
形容李德畫中有禪境的杜若洲說,「他的畫室就像道場,他帶著學生修行」;一廬的學生則比喻一星期一次的課,「就像在上教堂一樣」。
求溯心靈景象的畫
美術圈流傳這樣一句話,「這人的畫好不好,跟他聊聊天就知道了。」東方美術注重人的人格修持,畫如其人。十年前誠品畫廊舉辦首次開展時,遍尋藝術家,希望能找到一位代表誠品畫廊現代主義風格、商業色彩低的畫家,他們找到了李德。
誠品書店總經理吳清友這樣讚賞李德,「他曾以『抱道任真』來形容他的老師,其實又何嘗不是他自己的寫照?」
九四年誠品一次相當完整的回顧展中,清楚看到李德在成為陳德旺學生的八年間,一系列苦悶的自畫像,充滿內省探索的精神。
七○年橫式油畫「折翼」則是他脫離陳德旺畫風的重要畫作。寶藍、墨黑的底調,中央一處亮白,孤飛的大鵬折翼而去,文學意象濃重,充分表達他當時工作上的困頓。
從那時開始,李德開始要求更嚴密的造形、更確實的筆墨。他以黃賓虹的蒼勁筆意,效法他心儀的塞尚化解天地,蒙德里安分割畫面空間,解析物象元素成點、線與面。
李德曾以同畫觀音山說明師徒兩人的不同,「陳老師的造形語言保留觀音山的自然形象;而我,心裡比較有抽象的意念。」但他認為只要掌握為師的道理,各種表現的形式就無關緊要了。
李德在繪畫上的究極工夫不下其師,這十年來尤甚之;對他而言,繪畫是一種研究。李德拿出一張明信片大小、逸筆草草的炭筆畫「空相」說,「十年前的某夜,睡到一半時,我心裡突然有這樣的圖樣,就靠在牆上,以鉛筆畫下這一幅畫。」十年來他就著這一張素描,延伸出十二張油畫作品。「我不是在畫,是在研究,」李德說。
「從前我畫,是一種心裡面的感覺,自己畫自己,是一種感應的結果、一種回應,你聲音過來,我回應出去;現在這十年對我來說是追溯(追求、求溯)的過程,求溯自我的心靈景象,」李德說。
環囂中少有的純淨
民初詩僧蘇曼殊有一句詩:「九年面壁成空相」,九年獨自面壁,可以使一個人澄靜。每個人從母親的胎盤出來,走入世界,到老死通過世界,修行到看見的東西好像是空相,其實卻是「實相」。李德說,「我這幅畫就有這樣的意思,九年的修行,慢慢把人過去的一切剝落掉,成一空相,也就是四大皆空,我也不管這是藝術、哲學或宗教,到頭來,這些都歸於一了。」
就繪畫造形語言這一層面來說,抽象畫可能是一種「空相」,但抽象與寫實只是形式上的不同。事實上,不論是抽象或寫實都在追求「真實」,這是共通的「存有實在的空間形相」,一物件在空間中確實存在、占有,所以「空相也就是實相」。
指著運筆如水墨皴法的畫作,李德說,「這線條有粗、有細,有些加重,為的是表現絕對空間的形,非一表面的形,所以線看來簡單,但非常實在,這也是佛家所說的莊嚴法相。」
從前李德可以花一、兩個星期或一、兩個月將畫畫完,簽個名,但現在卻做不到。對於他,畫作是畫家學習的紀錄,「我一直畫不完,我在追求裡面的一個謎。」
瞭解李德甚深的杜若洲說,「李德的藝術,就某一階段而言,是他坐的飛機,而非他要去的目的地。」
專門研究哲學及人類學、曾數次與李德討論兩人共同愛好的塞尚及抽象主義畫家蒙德里安的新竹中學退休教師史作檉,曾為文提及:「所謂的畫家,就是在形式的表達上有創意與表現的人。而真正的藝術家,卻是在生命與自然的存在中,不但具有本質性究極的追求,同時又在形式上有創意表現的人。」就他的定義,他說,「李德不只是一個畫家。」
有人說,「與其說李德是一位傑出的畫家,不如說是一位最好的老師。」畫家也好、老師或藝術家也罷,相信沒有人會否認李德是環囂中少有的純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