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
本文摘自《雲沒有回答》一書,是2018年坎城影展金棕櫚獎《小偷家族》是枝裕和導演首部紀實文學。
水俁病(日語「水俣病」),為公害病的一種,成因為汞中毒,1956年發生於日本熊本水俣市,因而得名,一直到2016年確認、2017年《水俁公約》生效,事件歷時60多年,受害人高達萬人,死亡人數超过千人。而1990年已耗時數年的受害訴訟,企業與民間的對峙期間,負責居間調解的官方環境廳調整局局長山內豐德,忽然自殺身亡。
是枝裕和透過山內豐德所遺留的大量信件、詩、隨筆和論文等,以及知子夫人等許多相關人士,探討一個嚮往單純的人生的人,為何因為官僚這個職業步入險境?日本是否有「福祉社會」的可能?
以下為摘文:
一九九○年十二月四日上午九點。
山內知子在東京町田的家中,接到一通電話。
是丈夫打來的。
「我接下來會失蹤。會是無法說明地點的行蹤不明……除此之外,我沒辦法阻止北川長官前往水俁。
目前並非適合前往水俁的狀況啊。或許新聞會引起騷動,不過不需要擔心。只是,我想我會辭去公務員的工作……」
丈夫有氣無力地說完後,便掛斷電話。
知子並不曉得這番話的含義,因而相當混亂。並非前往水俁的狀況,是指丈夫的身體狀況不好嗎?還是各種狀況都不好?光憑這通電話實在難以判斷。
九月二十八日,東京地方裁判所針對水俁病訴訟向國家提出了和解勸告,丈夫比起之前更形忙碌了。
他是個在家隻字不提工作的人,不過,知子還是感受得到他在就任環境廳企劃調整局長的七月之後,工作量就增加了。
據說他大都超過凌晨十二點才回家,回家後也會到二樓的房間,埋頭閱讀資料、做報紙剪報等,持續作到半夜兩、三點。
隔天早上,知子上了二樓,經常發現丈夫就穿一件襯衫和袍子趴睡著。知子非常擔心不吃飯、工作有如著魔似的丈夫身體,都會事先準備維他命等營養劑,放在桌子上。
著手處理水俁病問題的這兩個月,他連星期天早上也會接到電話,按照指示前往工作,沒得休息。
九月下旬,知子得了感冒,咳嗽個不停,向來說話不會刻薄的丈夫竟罕見地對她說:「希望妳別把感冒傳染給我。現在我可不能感冒。」
備受寵愛的小狗五郎最黏丈夫了。一到晚上,牠會鑽到棉被裡,丈夫無論多疲累也不會生氣,就讓五郎待在裡面。知子擔心丈夫是否可以熟睡,也擔心自己的感冒傳染給對方會很不好意思,為此便將一直鋪在一樓房間裡的兩人被褥抽出丈夫的,拿到二樓去。知子後來感到非常後悔。
到了十一月,丈夫益發憔悴,回到家後也毫不放鬆,漸漸變得神經質。
每天只睡三、四個小時的日子持續了好幾個月,知子很擔心再這樣下去身體會弄壞,加上通勤往返還需要花上三個多小時,她便對丈夫說:
「如果把通勤時間拿來睡眠,身體比較能夠休息,那就不必擔心家裡的事了,假使工作太晚,就住旅館吧。」
之後,工作時間晚了,丈夫就會住在旅館。不過,只要當天是這樣的狀況,他一定會打電話報備「今天要住外面」。
外宿地點有東京Toranomon Pastoral飯店、高輪飯店、Shanpia赤坂飯店等,大都是東京都內的商務旅館。不過,據說也會因為預約不到而睡在霞關合同廳舍二十一樓的局長室沙發上。當上局長,預約旅館這種事通常會委任下屬去辦,然而山內都自己處理。
十二月三日早上,他像平常一樣六點三十分起床,吃早餐。對著送到玄關的知子說了一句「我今天會回來」,八點離開家門。
三日晚上。
由於認為丈夫一定會回來,知子在家等著,結果他並沒有回家,也毫無音訊。
(這種情況還是第一次……)
知子想著想著,就這樣迎來四日的清晨。
在丈夫掛斷電話後,電話又立刻響起。
是環境廳打來的。
「請問局長在家嗎?」是一位年輕男性的聲音。
「現在不在喔。」知子如是回答。
她有一瞬間猶豫著要不要告知對方丈夫才剛打來電話,但想起丈夫「我想我會辭去公務員的工作」這句話,推測丈夫的行動恐怕未經機關允許,於是作罷。確認局長不在,這通電話馬上就掛斷了。
知子就這樣沒處理家務和任何事,直等著丈夫下一次的聯絡。
她只能等待了。
上午十一點三十分,電話鈴聲三度響起。是丈夫打來的。
「我現在在東神奈川。稍後就要回家了……」
他只說了這句話,便把電話掛斷。
這和第一通電話告知「即將失蹤」相互矛盾,知子無法確知情況究竟為何。不過,丈夫要回來了,這樣就可以安心,因此她便一邊做飯一邊等待丈夫歸來。
十二點十五分。
聽見開門的聲音,知子慌張地跑向玄關。丈夫一副精疲力竭的呆立在那兒,憔悴的模樣與昨天早上出門時判若兩人,讓知子極度焦慮。
(再不休息是不行了。)
她接過公事包,領著丈夫踏進玄關。
「要吃飯嗎?」
「嗯,現在吃也行。」
丈夫一屁股坐在廚房的椅子上,知子馬上為他準備湯。
丈夫只喝了一小口,就停下來。
「我求你,多少上樓睡一下吧。」
知子說著,丈夫也點點頭,上了樓。知子昨晚預先備好的棉被,依然鋪在二樓的房間裡。
才剛進到二樓房間的丈夫,沒多久就又出來了。他彷彿掛心著什麼事,沒辦法好好睡。下樓來,逕往電話方向走去。
對方是環境廳的樣子。知子聽見他說了好幾次抱歉。講完電話,他對知子如是說了。
「就算不去水俁,狀況也已經好轉了……所以就決定由森小姐代替我去。」
「這樣啊。」
(太好了。雖然不太了解狀況,不過總算能稍微休息一下了。)
知子想著,鬆了一口氣。
森仁美是環境廳的官房長。這是廳內次官、企劃調整局長之下的第三大職位。有關水俁病訴訟,就是由這三位長官主導處理、應對,並決定北川長官的行程等一切事宜。原本三人之中,預定只山內陪同前往水俁視察,放在二樓房間裡的黑色公事包,也早已放進山內親自整理好的衣著。
「事情太過突然,對森小姐不太好意思啊。」
丈夫再度自言自語,爬上樓梯,走進房間去。
但沒多久又出來了。這次,他手中握著機票。
「怎麼啦,有什麼擔心的嗎?」
「我把機票帶回來了,明天就要出發,這可怎麼辦。」
丈夫如是回答知子的疑問。
「既然如此,有必要的話,我可以送去環境廳,再麻煩你幫我打個電話。」
丈夫聽了,表示同意地點了頭,立刻打電話給公務單位。
「好像只要知道機票號碼就行了,不用特地送去也沒關係。」
丈夫放下話筒,說了情況,臉上首次出現放鬆的表情。
「我稍微休息一下。」
說完後,他三度爬上樓梯。
知子目送著他的背影,拚命抑制著心中的不安。無論工作上遇到多大問題,知子又有多麼不安,丈夫也總是說:
「沒關係,一切交給我。」
二十多年來的漫長時光,一直都是這樣。他總是靠著自己的力量克服困境,一路走來。
(這次鐵定也沒問題的。我只能交給他。)
知子這麼想著。
二十二年的婚姻生活,她在心中始終對丈夫保持著信賴,以及某種近似放棄的情緒。
(沒事的,我只能交給他。)
知子暗自再度重申。
本文節錄自:《雲沒有回答:高級官僚的生與死》一書, 是枝裕和著,郭子菱譯,大塊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