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洲鄰國紛紛走向現代化,緬甸卻獨力抗拒著二十世紀的世界。這個抱殘守缺的國家,以它的與世隔絕為榮,力求減少與外界的接觸。自從一九四八年脫離英國獨立以來,三、四十年間,獲准留居緬甸的外國人,只有少數外交人員而已。就是今天,外來遊客至多也只能停留一週。
不過,緬甸絕不是阿爾巴尼亞那樣的共產國家。當地人民很友善,對外界很好奇,他們知道是政府強迫他們停留在過去的時代裡。可是在觀光客看來,由於孤立而造成的陳舊氣氛,正是緬甸最微妙的迷人之處。
大部份地區都不准外國人進入。不過外國人也不必為此著惱,因為很多地方,就連政府的勢力也不得其門而入。北部地區的大半,只在名義上屬於緬甸,其實是由共黨份子、武裝煙毒販子、反共軍人和當地不滿份子分割盤據。這些集團唯一的共同之點是他們都憎惡緬甸中央政府。
七日觀光自仰光始
幸好,開放觀光的部份包含了大多數值得參觀的地點。再者,受七天期限的限制,也只能挑重點遊覽。大部份旅客的行程自首都仰光始,也至仰光終,其間遊覽曼德雷(Mandalay)和巴干(Pagan)。要想在一週內瞭解這個國家當然不可能,但是這三個城市各自展現了這塊土地與人民的不同風貌。而在每一處,時間的腳步都沈重遲緩。
首都仰光,像是脫離現代,以緩慢的步調,退縮迷失於昔日的時光。那裡的建築全是五十年前的型式,有些甚至更老舊,大部份年久失修,房屋的裂縫中都長出草和小樹來了。此地潮濕、炎熱,又常發生地震,瀰漫著一股衰頹腐朽的氣息。馬路倒是寬而直,涼蔭處處,兩邊人行道寬寬闊闊,行人與攤販足堪並行而有餘,不像有些亞洲城市那般摩肩擦踵,推擠不開。街道上有少數新型的日本製卡車,是從泰國走私進來的,其他車輛差不多都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的謄餘物資,生滿鐵銹,還能開動似乎已是運氣。
公車更全是老爺車,擁擠的情況比台北還糟,連車頂和門口都掛著人。有些根本不像公車,是二次大戰後盟軍留下的吉普車,可是也服務了這麼些年了。書報攤陳列的英文書有些還是幾十年前的,空空蕩蕩的旅館裡,失物招領箱佈滿灰塵,裡面有些東西怕不也有半世紀之久了。就連黑市裡買到的一些藥品,上面的標籤都已褪色,像是來自一個失落的世界。
金碧輝煌的佛塔
除非喜歡憑弔英國統治的殘跡,仰光實在無甚可觀。僅有的可觀之處是希威達宮佛塔(Shwedagon Pagoda)。塔身全部鍍金,上層部份更全是純金打造的,飾以大量的緬甸玉,塔頂是一塊大鑽石。塔身極高,頂端巍巍伸入近一百公尺的天空,從地面幾乎看不見上方的金碧輝煌。也許這正是那些赤足行走在佛壇上的善男信女,應該玩味的象徵。
中央大佛塔的四周,散佈著幾十座較小的佛塔,雕飾都極精緻,巧妙各有不同,簡直教人眼花撩亂。塔內供奉著佛像,莊嚴肅穆,接受四方膜拜。希威達宮初建於二千五百年前,可是緬甸的地震頻仍,佛塔經常受損,重建了多次。最近一次重修是在一七六九年,只因維護得極好,看起來像是昨天才落成的一般。
和其他國家的首都相較,仰光舒緩圓熟,可是與曼德雷比起來,卻像是節奏快速的風暴中心了。在曼德雷,幾乎看不到一部汽車,市民都騎自行車或以馬車運貨。馬車緩緩駛過曼德雷艷陽高照的街道,我眼望著兩旁的木造小屋徐徐後退,耳聽蹄聲得得,口中與馬車夫談論他的夢想。車夫年輕健談,趕馬車送貨賺取零用錢,一方面在大學唸書。他驕傲地向我展示腕上的進口手錶。
全世界最大的書
曼德雷的街道大致是棋盤式的,最引人注目的建築是一座古老的城堡,環繞著護城河,每面長約一公里。聽說城堡內仍有駐軍,但我未見過一個。更有趣的是城東北角的一座高坡,上面蓋了幾間廟,其中一間號稱「全世界最大的書」。內有七百二十九塊大理石板,上面刻的是譯成緬甸文的佛經。每塊石板都有一人高,各供在一座小廟之內。好些石板濺上了油漆或遭毀壞,但是那些精心雕刻的緬文,字跡仍然清晰。漫步在這些石碑之間,像是置身墳場,周圍的鬼魂都說些我聽不懂的話,讓人毛骨煉然。
曼德雷是寂靜的小城,氣候乾燥而多灰沙,除非想要細讀石碑上的經文,否則待上一天便足夠了。
旅遊緬甸,最讓人開心的是乘船在河上航行。那些龐大而老舊的渡船,載著人、貨和牲畜,在水流緩慢的河面上來來去去。我從曼德雷搭船沿河而下,去到以寺廟聞名的古城巴干。這一段行程雖只有兩百二十公里,卻走了十七個小時,不過旅途十分愉快。坐在外國觀光客專用的上層甲板上,大家閒聊天、交換旅遊見聞、看書、拍照,或在溫暖的陽光下打個盹兒。不時可看見水蛇壯著膽子,在不遠處游過河面。
有時我們在河邊破舊不堪的市集停靠,緬甸人有的上船,有的下船,買貨賣貨。賣食物的小販頭上頂著籃子,裡面裝的是橘子、香蕉和各式中國點心。在河上,我得以這樣怡然靜坐,凝視著黃濁而平滑如鏡的河水,心無所思。這樣全然的放鬆,未經親身體驗是難以想像的。單是這份體驗便讓我感到此行不虛。
寺廟匯集的古城
經過一天的河上倘佯,到了緬甸最壯觀的城市巴干。巴干現在是農業小城,可是千年以前,這裡是緬甸帝國的精神中心,歷任君主在這兒廣建寺廟,無休無止。數百年間,他們興建了兩千多座寺廟,人所能想像的各種規模與型式幾乎無不具備。雖然經歷千年以來無數次的雨水、地震、戰亂和荒廢,仍然可以看到東南亞的各式寺廟匯集此間:有印度式的、中國式的、錫蘭式的、泰國式的,以及緬甸本地式的。有的廟小如麵攤,形狀像一隻大馬鈴薯;有的又有二十層大樓那麼高,裝潢與設計精美無匹。有些廟在每次地震之後都經政府細心維修;有些卻任其隨歲月寨頹,僅剩下斷垣殘壁。
尤有甚者,有幾座廟的內外還裝飾了耶誕燈泡和霓虹燈,看起來粗俗之至,夜間尤然。雖然如此,我仍感染到這古城的奇異氣氛,流連徘徊在飽經風霜的廢墟之間,揣想當初建廟的人心中的想法和感受。
巴干城內有自行車出租給觀光客,我騎了一輛四處奔馳,傍晚時分,沿著崎嶇的石子路,來到頂峰的寺廟,在最高處看日落,那景色真是美絕。向東望去,極目所見,遠遠近近、大大小小,都是各式各樣金紅交映的寺廟。太陽西墜之際,彩霞在紅牆綠瓦上繪出一道琥珀色的光暈。整個景象似乎就在我眼前老去,倒退回歷史之中,像是乍醒時漸去漸遠的夢。
夢想和光輝均屬過去
趁著暮色下山,一路上我思索著,在這沈緩遲滯的千百年裡,緬甸人靠著什麼樣的夢想激發靈感,維持生存的勇氣?在我遊歷的幾個城市裡,一切的夢想和光輝似乎都屬於過去,今天在他們身上再也找不到了。
脫離英國獨立之後,緬甸走上社會主義的道路。社會主義理論上很理想,實行起來即使這亞洲的穀倉淪為貧窮國家,糧食也僅能自足。雖然盛產玉石、石油、稻米,柚木,富藏多種天然資源,如今卻列名世界最貧窮、最低度開發的國家之一。
城市雖古舊,人民卻都年輕而富朝氣。婦女穿著式樣簡單、顏色淺淡的傳統衣褲,男人則穿著寬鬆的紗籠,胸前打一個大結,我常忍不住盯著它瞧。每個人走起路來都好像充滿自信,就連乞丐的神情,也好像眼前的碗常滿。人人看來都不到四十歲,似乎時鐘在長久以前便停止走動了。
另一方面,我也不大看到孩子。猜想是緬甸人成天為生活奔忙,沒有時間也沒有精力經營家庭生活。
緬甸自有其特色,但是在那兒隨處可見其他民族與文化的色彩;有英國人撤走後留下的印度人,有泰國人和皮膚黜黑的土著,還有很多華人。華人的影響力令我吃驚;所有的餐館幾乎都是中國餐館,黑市中的菸酒買賣也大半由華人控制。
即使在美國大使館,中文也與英文、緬甸文並用。可是緬甸政府不喜歡華人,認為緬北的政治問題與華人脫不了干係,而私人企業處處皆是,也都是華人的過錯。華人只要有機會,大都遷出緬甸。
政府的經濟措施不當,人民只好自求多福,改善生活,黑市便是這種才能的最佳表現,我所到之處都能看見。小貨車、泰國來的避孕用品和青黴素、過期的時代雜誌、中國大陸來的茶杯和熱水瓶,甚至可樂,都有走私進口。中國大陸、泰國和印度是主要的私貨來源,但是很多觀光客也順便做一筆生意。因為一瓶上好威士忌外加一條高級香菸,可以在黑市賣得好價錢,足供一星期的旅遊花費。
外國人儼然耶誕老人
外國貨太難得,緬甸人因此把外國人當成耶誕老人一般,覺得他們很大方地拿美元、條紋襯衫、原子筆、隨身聽、搖滾音樂錄音帶、太陽眼鏡和化妝品,來交換「不值什麼」的緬甸幣、假寶石和鴉片。在仰光,我走到那兒都有人上來搭訕,想和我練習英文、兌錢或交換物品,或自告奮勇要當我的導遊。有過幾十次這種遭遇後,我愈來愈不勝其擾。到最後,當有人神秘兮兮地問我:「有什麼事可效勞嗎?」我回答:「有啊,請走開。」
緬甸政府對外人同樣採功利態度,他們開放局部觀光,純粹是為了賺取外匯。但是為了獨佔其利,並且減少觀光客對一般人民的影響,政府成立觀光局,表面上是要幫助觀光客,其實是觀光客的大敵。因為交通工具和旅館都控制在觀光局手裡,觀光局要求遊客依官定匯率付費方得使用,而官定匯率的美元幣值不到黑市幣值的五分之一!為了達到獨佔的目的,政府規定一般人不得提供住處或長途交通工具給外國人。我聽到很多緬甸人談起觀光局都放低聲音,語調急促,倒像是蘇聯人談起他們的特務機構「國家安全委員會」!我在緬甸遇到的每一個觀光客都有與觀光局打交道的極不愉快經驗。
掩不住的玉石之美
幸好,旅程的不便掩不住拜訪這塊寂靜國土的樂趣。緬甸豐富的歷史遺跡、文化遺產和特殊景致,像一塊寶石般吸引了人的注意力,相形之下,寶石周圍鑲工拙劣的戒指便可略過不顧了。畢竟戴戒指的不是觀光客,他們儘可以專心欣賞玉石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