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嚮往中國知識份子的風範

王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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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力行

1999-0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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嚮往中國知識份子的風範
 

本文出自 1999 / 3月號雜誌 第153期遠見雜誌

問:請問你從什麼時候開始想要寫回憶錄或傳記?中間的過程如何? 

答:一九六四年(民國五十三年),我離開經合會經濟研究處的處長職位時,就針對過去十幾年對國家發展的理念,寫了《台灣經濟發展之路》,總結我過去的經驗、台灣將來發展的路徑;實際上就有一點自傳的意思。

到了一九六七年,我離開台灣到聯合國工作,當時沒預備回來。半百之年,流放海外,感慨很多,就有意思寫自傳以明志。

一九七○年回台灣之後,經國先生要用我,但挫折出乎意料,到最後不但沒用我,還把我從政府趕走。聯合國回不去,就在台灣大學教書,寫社論,為生活忙。但寫自傳的念頭沒有斷。

一直拖到七十多歲我在考選部任內,心想年紀大了,記憶力差,不能再拖了,於是在一九九三年開始著手,幾個月就完成了。一看十萬字,等於流水帳,不像自傳,而且只寫我個人的故事沒什麼意義,應該配合時代背景、國家發展趨勢才有意思。第一次寫的就不要了,又重寫。

寫寫停停,一直到監察院來,才只寫了一大半,還需要補充。一九九六年,我生病以後就不行了,九七年身體能支持一下的時候,就躺在病床上修改;到去年五月才完全定稿。

問:親筆撰寫回憶錄,是對個人一生做全面的回顧檢視(有時是非常無情的),你能否談談這段心路歷程?如何隨筆之所至時喜時悲? 

答:寫自傳大半寫過去的事,就我的經歷遭遇來說,已像是白頭宮女話天寶遺事,感傷而不激動。但就國家大事而言,則帶有幾許惋惜與遺憾,總有「繞室莫謂秦無人,恨吾謀之不用耳」的感覺。

因此我在書中「謂我何求」這一部分,除了惋惜,坦白地說,還有些激動。請不要忘記我是在儒家文化下長大的,我也是基督徒,這兩種文化的共同精髓就是仁愛、公義與誠實。自國發會召開以來,我們很難拿這個標準來評價所有的政治活動。

記錄現象,為歷史存真 

問:胡適之先生常鼓勵人寫傳,做為年輕人做人處事的借鏡;日本導演黑澤明寫自傳則自喻檢視自己就像「蝦蟆的油」,可以給別人療傷止痛。你寫傳期待給讀者什麼?或者希望讀者用什麼樣的態度來讀你的傳? 

答:我寫自傳有兩個目的:一是表達我個人壯志未酬;一是為歷史存真。

我這個人個性壞,老是搞失敗,從失敗的經驗得到很多教訓。不過最主要的是讓讀者瞭解這個時代,同時在這樣的時代,做為知識分子或像我這樣的人,應該如何對國家有貢獻。

傳統儒家下的讀書人或知識分子,都有「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以及「以天下為己任」的胸襟與氣魄。中國正因為歷代都有這樣的讀書人,才能歷經變亂,終能復興。我夠不上這樣的標準,但心嚮往之;貫穿自傳的都是這種精神。這種精神在我們那個時代很普遍,但現在的台灣,尤其是官場,幾乎已經絕跡。

我把一生看過的真實現象寫出來,為歷史存真,沒有一句誇張的話、沒有一句假話。我真實的感受不一定正確或被讀者接受,但希望讀者能以客觀、理性的態度來評估。如果能得到部分的接受,對當前的局勢、以後的歷史,也許都有些微貢獻。

問:你在自傳中對很多人、事有看法,也看出你非常關切人和人才,是什麼原因使你有這樣的關切? 

答:任何環境或局面、任何個人的前途,都是由人操縱,都是人際關係的結果;我們的國家好不好,和我們有很大的關係,我個人成不成功和我的長官、部屬有很大的關係。

對人的關切是很自然的。我有兩章專門寫人,第四部的「知我罪我」和「謂我何求」。

我對人的觀察很細膩,有知人之明。例如蔣經國,我說他是史達林和包青天的結合;他的政治手段是史達林,但和老百姓接觸、打抱不平是包青天。

問:這和你讀歷史書籍有關嗎? 

答:有關係。我喜歡讀歷史書,歷史描寫人的性格。我可以幾句話把人的性格寫出來,但別人不一定懂,所以關於「人」這部分,我在書中寫得很長。

「我談不上悲劇,也談不上人物」 

問:你可曾想過自傳出版以後,書中人物看到後的反應? 

答:我就是這個個性,怕就不寫,寫了就不怕。你罵我罵得有道理我道歉,沒道理就駁回去。

問:回顧過去,你的性格在人生中扮演什麼樣的角色? 

答:性格這東西非常非常重要。我們說這個人命好不好,實際上是性格的問題;性格一半是天生的,一半是後天環境養成的。我要不是這個性格的話,老早就飛黃騰達了。

當年經國先生請我回來抱很大的希望,他確實很欣賞我對經濟改革的意見。就是我的性格壞,老是愛講話;經國先生叫我不要講話,我明知道該收斂,但還是照講、照寫文章。

我以前在經建會、美援會及後來的國統會,認為不對的就講,弄得長官面紅耳赤、下不了台,以後就不讓我參加了。

問:現在回頭想,會不會後悔? 

答:人生還有什麼後悔不後悔的?我都活到八十歲了,還悔什麼?悔也沒用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有一次,我跟嚴家淦先生說我以後會改,他跟我說:「不必改了,改不了了。」我跟嚴先生很熟,他很器重我,但也打壓我最厲害,就是我把他弄得很沒面子。

我和幾個總統關係很深,他們都很看得起我;兩代的蔣總統、嚴總統都想重用我,是我自己不對,胡亂講話。李總統用我,但並不知我。

問:你的書名取做《壯志未酬》,很有悲劇人物的性格,你覺得你是悲劇人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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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我這種小人物,談不上悲劇,也談不上人物。只是我有好多建議,假如國家採納,可以使台灣現代化。做為一個中國知識分子,套句現在流行的話,總該有個夢。我從年輕到現在,天天都在想這件事:假如中國有這樣的領導人就好了,假如政府能採取這樣或那樣的措施就好了。所謂「就好了」就是現代化了、富強了,成為世界公認的文明國家了。

但始終沒有人聽我的意見,讓我去負一部分的責任。所以我說「壯志未酬」是這個意思,不是我追求升官發財、榮華富貴而沒有達到目標。

「做為一個朋友,我對得起李總統」 

問:「時代創造英雄,英雄創造時代」,你怎麼看時代和英雄的關係? 

答:我曾跟李總統講過,「現在台灣這種情況,你會在歷史上留名。」非常進步的國家,很難創造出一個英雄;美國那樣的環境,任何人放到那個位子都差不多。但在落後國家,像台灣這種並不現代化的國家,做得對,三年就能把局面改觀,就是個英雄。這就是時代創造英雄。

另外,若有才能、有本事,例如一九六四年新加坡脫離馬來西亞時,髒亂、治安敗壞、貪污,一塌糊塗,但李光耀三、五年就把她改觀。這就是英雄和時代相互應用的關係。台灣正處於這樣的好時代,李總統放棄這機會,真是可惜。

問:你提到和四位總統都有些關係,在書中你也花了很大篇幅談你對元首的期望;你對李總統前後有不同的看法和評價,有哪些關鍵因素使你從很大的期望到後來的失望? 

答:我對李總統的態度是一貫的,從來不是李總統的主流派,也從來不是反李的非主流派。於公,他是長官,我是部屬;於私,李總統在我心目中是朋友而已,沒什麼特別。

但是我與李總統相交近四十年,當然知道一點他的性格。一九八八年,李總統接任總統不久,我在《工商時報》寫了一篇社論,題目是「要做偉大的總統,不做有權力的總統」,結論是希望他做華盛頓。而現在的李總統是一個有權力的總統,至於是不是偉大的總統,你們去判斷吧。但由此可以證明我不無一點先見之明,我對李總統不能說沒有一點瞭解。

一九九○年我奉命上萬言書時,再度提醒他做華盛頓,甚至非常剴切地指出:「台灣是總統的家鄉」,意思是希望他好自為之,不要被權力引上歧途。這些都可在自傳中求證。華盛頓的人格如何,主持美國憲法會議的風格節操如何,做總統的作風如何,我在自傳中都有交代,讀者不妨對照李總統十一年的總統作為,便可知道我提華盛頓寓有深意,不是隨便寫的。

做為一個朋友,我對得起李總統;做為台灣的一個居民,我對得起台灣;做為一個中國人,我也對得起中華民國。我從來沒有稱讚過李總統,說「吾主聖明」;也從來沒有辱罵過李總統,說他「其罪當誅」。我與李總統是多年老友,我不會去反他,但我也不贊成他的一些做法。 

問:你在書中對省籍問題有些看法,讀者會不會以為你有外省人情結? 

答:我這個人很奇怪,我有強烈的國家民族觀念,沒有省籍觀念。我寫過「李登輝總統的施政理念及其成就」這篇文章,我勸外省人,台灣是我們安身立命之地,要幫助李總統建立民主自由的國家,只有在這種環境,外省人才能生存。

我是外省人,當然要為外省人利益打算。我就說三百萬外省人只有兩件事,一是讓中華民國和中國國民黨生存下去,一是讓外省人在這裡安身立命。我是很持平的,一方面講外省人亂搞一氣不應該,一方面也講李總統不要分省籍提拔人;我沒有省籍情結。

台灣真正的知識分子太少 

問:你會不會因為忠言逆耳得罪了很多人?你怎麼面對別人的誤解? 

答:我能寫出來的就寫,不能寫出來就算了。我歷史念得很熟,歷史上有幾個像樣的人不是受污衊的?有幾個有名的大臣不是含冤而死的?有的被殺頭,有的被抄家,還有身後把棺材挖出來鞭屍。明朝的張居正是忠臣,把快要亡的明朝扶植起來,但他一死就抄家。

這種事多得很,我要表達我的意見,不在乎別人對我如何。

問:你的個性是傳統中國知識分子的性格,在你看來,知識分子在這個時代最該做什麼,才對國家有貢獻? 

答:台灣真正的知識分子太少。知識分子第一要有知識,不是拿博士學位就是知識分子;要把書讀通,歷史上稱得上知識分子、負國家興亡之責的,都是了不起的學問家。

第二要有骨氣、胸襟,艱難困苦時才能;得住,眼光要放大才能為國家民族犧牲。這種人台灣找不出來,很少。

問:現在的社會裡不容易出知識分子嗎? 

答:不容易。這是政風的問題。上位者堂堂正正地做,養成正當的風氣,才能慢慢把人培養出來。我們叫「百年樹人」,要花很長時間,整個社會操縱成一種可以培養人才的環境,環境好,人才自然就出來。

你看某一代的人才多得不得了,那是在它以前已經布置好一個環境。好比戰國時代的思想家多,就是因為春秋時代知識傳播開放,平民有受教育的機會,而且國與國競爭厲害,求才若渴,所以獎勵人才,若干年後人才多得很,各種思想都出來。台灣原來在日本時代是日本教育,國民黨來搞黨化教育,沒有真正好的大環境。

問:如果人生可以像電影倒帶一樣,重新走一遍,有哪些情境你希望保留?哪些你寧可沒有遭遇到? 

答:我這一生沒有特殊的經歷,沒做過驚天動地的大事,都是鬼混過去。如果把我人生的電影倒帶再看,就是在混嘛!

假如有來生,我不要像現在這樣在政府工作,我要專門做文史哲方面的學問,因為讀這方面的書是享受,能夠一輩子教書、從事這方面的研究很愉快,也希望產生一些思想,對人類有貢獻。不要像現在做幾天官、教幾天書、寫社論,搞這些名堂,把生活混掉。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問:你書中不時提到年少氣盛的時候怎麼樣,你從什麼時候不再年少氣盛?或者說年齡對你有多少影響? 

答:其實你們看得出來,我年老也氣盛(笑)。我覺得人生乏味,是在我太太過世之後;她在一九八七年過世,當時我六十八歲。我和我太太沒特殊背景,都是憑兩個人努力奔走,維持中等生活,也有適當的社會地位,結果她什麼都拋下就走了。看著她的遺物,我想啊,人生乏味,很多事得過且過,不必認真。我太太的死對我有很大的影響。

但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不認真都不行,很自然就又認真起來,到老年還不改,沒有辦法。 

問:你退休以後有什麼計畫? 

答:我都八十歲了,還有什麼計畫?我的身體不是很好,腦力衰退得很厲害,讀書過目即忘。這種情況,談不上什麼計畫。

悲觀一點說,是「等主寵召」;樂觀地說,我希望健健康康活幾年,把年輕時候喜歡看卻沒有看的書拿出來看。我不會再寫社論,也沒有公務可辦,有時間就看書,走路散步。

(蔡慧菁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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