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長天,有二人同行,一老者,一少年。驀然間,見隱娘已候在道邊,等老少倆很久了。少年為之而燦笑。隱娘不說話,如一隻小羊,加入他們的行列,護送少年北去新羅。前面就是津渡,水氣凌空,蒼茫煙波無盡。
隨著鏡頭愈來愈遠,聶隱娘的背影愈來愈小,複雜動盪的政局,狡詐的人心算計,都在天地悠遠無際中被輕輕放下,聶隱娘也踏上她的大道之路。這是台灣電影大師侯孝賢打磨10 年的《刺客聶隱娘》ending 畫面。
《刺客聶隱娘》在坎城發光,導演侯孝賢更獲得最佳導演獎,再度掀起一波的「武俠熱」。從1966年的俠女鄭佩佩《大醉俠》,1967 年的上官靈鳳演的《龍門客棧》,1971 年徐楓《俠女》,2000 年章子怡《臥虎藏龍》,到2015 年舒淇《刺客聶隱娘》,不論是武藝高超、英氣凜然、忠於自我,抑或冷酷內斂各類俠女,在各個時代,都能精準出招。
影評人聞天祥這樣形容《刺客聶隱娘》在坎城首映的盛況:「演完以後,就全場歡聲雷動。『嗯!成了,成了!』好像都中魔了,不是只有鼓掌而已,有人就繼續留下來,等片尾字幕跑完,再鼓掌一次。」國外內媒體一致高度讚譽,不只讓侯孝賢拿下坎城影展最佳導演獎,也再掀武俠電影熱潮。
中魔的不只是這群全世界最難討好的影評人。作家張大春在看完電影後,難掩激動神情,只見他一邊回頭對中影工作人員嚷嚷著「這個侯孝賢真是太厲害了!」 ,一邊又低聲說「還要再多看幾次!」
身為侯孝賢多年好友,又曾與胡金銓、王家衛等導演合作過,他的作品《城邦暴力團》更被譽為開創金庸後的武俠新境界。張大春這樣評價電影:「這不是傳統的武俠類型片,而是加入武俠元素的侯孝賢風格電影。」
有人說這是部絕美之作,也有人說晦澀難解。在考驗觀眾理解力同時,卻也讓人更好奇,已被拍到熟爛的武俠類型片,如何在侯孝賢手中翻轉出新意?《30》專訪張大春,帶你看見《刺客聶隱娘》的獨到之處:
聶隱娘,從刺客到俠客
究竟「俠」是什麼呢?張大春從中國歷史脈絡分析,早在戰國時期,《韓非子‧五蠹》便提到:「俠以武犯禁」 。這群以武力挑戰國家權柄的人,其實就是「刺客」,也可以被視為最早的俠。
「《刺客聶隱娘》最有趣之處在於,明明是一部武俠片,講的卻是『不武』的精神。」張大春說。
電影改編唐代作家裴鉶的傳奇小說,講述一個武功絕倫的女殺手,最後卻無法殺人的故事。在藩鎮割據的中唐,聶隱娘從小被道姑帶走,被訓練成專門刺殺危害暴虐藩鎮的殺手,但作為殺人工具,聶隱娘卻在一次刺殺任務中動了惻隱之心,放棄了刺客的「道」。
張大春認為,電影看似違反了武俠片中大俠殺人明快、鏟奸除惡的傳統,但是對於「武」的意義與信念的探討,正是武俠的精神之所在。奪取他人的生命,是一件多困難且慎重的事,所以侯孝賢才說:「正直且清楚人情世故的人才能做俠。」
《史記.刺客列傳》記載的刺客如曹沬、豫讓、荊軻等,他們只信奉一個理念──「信」 。所有刺客都是守信用的,只要你開口,我就能幫你做到,即使捨棄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 重然諾,輕生命」,是最原始的俠精神。
到了漢代,俠的精神進一步擴充。《史記.遊俠列傳》為「俠」留下正面的紀錄。諸如郭解、朱家等遊俠出身於社會底層,但他們「救人於厄,振人不贍,仁者有乎;不既信,不倍信,義者有取焉。」這種忠於言行、扶危濟傾,甚至捨身取義的精神,正是武俠「忠」與「義」的原型。
張大春認為,我們期待的,其實是一個理想化的「俠」,就像一種宗教呼求。當天道不公、人心傾頹時,人們期待具有超越一般人能力的俠客,可以為冰冷現實帶來正義和公平的溫暖希望。
刺客重視的是自己與主人之間的承諾;而俠客對社會底層的人民抱有深刻的同情,願意在他人危難時施援手。當聶隱娘不再為了政治目的而殺人,她就脫離了刺客,開始轉變成為俠客。
用武俠在現實鑽一個洞
從一個唯命是從的刺客,轉變成為一個擁有個人判斷意志的正直俠客,這是另一種啟蒙成長嗎?放棄作為殺人工具的自我,聶隱娘就能成為一個俠者嗎?
聶隱娘過去執行任務時,曾因刺殺對象與小兒玩耍的可愛情景而動了惻隱之心,被道姑師父斥責「劍術已成,但道心未堅」 。後來她無法完成刺殺表哥田季安的指令,背離過去師父教給她的刺客之道,向師父謝罪絕恩而離開。
對人的憐憫與同情,是刺客的致命弱點。殺與不殺之間,背後是聶隱娘作為一個「人」對自我的認同與定位。最後她選擇放下一切離開,是因為無法判斷是非而離開,還是想放下一切,追尋屬於自己的大道?
張大春持保留看法。因為典型的侯孝賢風格,就是從來不挑明答案,甚至刻意拿掉許多能夠幫助觀眾理解劇情的敘事。相較於敘事架構完整的好萊塢電影,侯孝賢的電影其實就像真實人生,充滿大片的曖昧留白,等待你去填滿完成。因為真實,所以張大春說:「故事看似隱伏在遠方,忽焉發現,其實就在眼底。」電影設定在大小藩鎮林立的中唐,尤其是魏博、盧龍、成德3 個藩鎮各擁重兵,如國中之國。
「仔細想想,魏博與朝廷之間的對抗或同盟,是不是和台灣很像?」張大春指出一個有趣的思考點。過去我們在歷史課本上理解的藩鎮,是讓朝廷秩序崩毀的割據勢力,但是侯孝賢卻透過一個刺客的眼睛,從地方論述的角度,回頭檢視大一統帝國的主流論述。
張大春特別強調,《刺客聶隱娘》並不是浮泛而膚淺的政治寓言,也沒有飛簷走壁的輕功,更像是用武俠在現實中鑽了一個洞,讓隱身在絕世武功背後的「俠」一點一滴現身。他們雖擁有強大武力,卻一樣會在家人、師父、信仰等不同選擇間疑惑,這不再是個架空的江潮,而是真正關乎人性和生存的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