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文章來自天津南開大學為紀念溫世仁先生，所舉辦的《西部開發，十年可成》徵文活動得獎作品。
我們刊登，不是因為得獎。
而是，作者忠實記錄了成長過程中的一些困境， 讓身在富裕台灣的我們看得既心疼又難過。作者藉由紙筆發出的聲音， 平和具穿透力， 沒有矯飾、沒有自憐，她是用自己的生命在寫文章。
當愈來愈多台灣的年輕朋友， 過不了課業壓力或感情的關卡， 輕易地放棄自己的一直以為， 在這樣的天地間， 必定會有這樣一根長繩，可以將眼淚像念珠一樣串成串，掛在佛後，以太陽的名義，晾乾。後來，我知道我錯了，西北的瘦瘠的風，總會把狂舞的黃土粒，諸如幸福、美麗、善良等一系列溫暖的形容詞，以十馬的力量，分屍。如今，只剩下一些支離破碎的句子，像北方深秋的松子，婆娑一地。
(一)
有一雙手。
很多年來，那雙手成了一種象徵，在我生命的負無窮處擱淺。
14年前，我還是一個很少的少年。每天看禿頂的鳥剝啄裸露的岩石，看著營養不良的黑豬在圈裏肆無忌憚的尋歡，看雲橫秦嶺，以及由秦嶺山脈圍成的四合天空，我看我看我看我看。
有一天我忽然厭倦這些了，我拿割豬草的刀割破手指，殷紅的血就嘩嘩的溜出來了，我小跑著到病榻前，對那個骨瘦如柴的女人說，「娘，我不要這樣下去了，我要念書，送我念書好嗎？」
娘掙扎著爬了起來，顫巍巍的走向雞簍，我知道那裏面有378個雞蛋，我昨天數過的，剛好夠我學費。
娘牽著我走向30哩外換東西的地方，她牽著我，輕飄飄的，像一片葉子牽著另一片葉子，在雨中……
起風了，把娘滿頭蓬亂的白髮拽起，裝滿了我視野的整個天空。
娘，原諒我，我知道我不該用這種方式來威脅你，威脅我的愛。
在沒有任何徵兆的情況下，娘摔倒了。一簍白白胖胖的雞蛋蹦蹦跳跳的沿著山坡一路歡歌而下，碰到亂石，它們就咧開嘴，露出黃的橢圓的舌頭，像笑。
娘的手就那樣在碎石中狂亂的舞著， 舞著， 舞成一種絕望。當她發現一切都是徒勞時，她捧著一把碎蛋殼，用撕心裂肺的眼神望著我， 囁嚅著，就這樣──沒了，孩子，原諒娘……
我盯著娘的手， 乾索如枯枝，每個關節上都長了一個像雞蛋一樣的疙瘩，白亮亮的，泛著光，青筋在那些疙瘩上賽跑……
我背轉過身，淚流滿面。很久以前我就知道那叫風濕關節炎，但我不知道很久以後風濕會侵入心臟，會要人命。
（二）
7年前，我還是個少年。在我還是個少年的時候，娘等不及我長大，她要走了。在心臟強烈不合作的情況下，娘只說了一句話：「娃，答應娘，不要早早嫁人，要……好好活……」
我當時沒有點頭，因為我又看到了娘的手，確切的說，那已不算叫手了，那只能叫錘，五個指頭被強行抱成一團，關節上掛滿了疙瘩，白白的，泛著光……青筋在那些疙瘩上停止了遊走。
然後我拚命的點頭，然而，她已看不見了。我用拿過14張獎狀的手為她合上眼。7年後，今天，我知道風濕關節炎是要不了人命的。
貧窮，是一種罪惡。
在清晨，我習慣面向西北詛咒！
(三)
至今，一直害怕風吹過禿樹冠的聲音，因為聽起來像杏子的哮喘。
中學的時候，那個小城馬路邊的人都知道我和杏子愛跑步。常常，我會在杏子咳得直不起腰的時候對她說，「來，讓我們又浪漫一回， 『環城跑』。」
杏子很瘦，瘦得讓我誤以為上帝在造女人的時候，只取了男人的肋骨而忘了在肋骨上塗泥。單薄的她經常被風寒以原始的方法強暴，然後她又固執的認為運動是治療感冒最好的方法。所以在每次感冒的時候我就陪她來個環城跑。其實，不是我們願意用這種方法治病，而是我們嫌一塊錢一粒的「感康」太貴。
在杏子最後一次跑步暈倒在我懷裏的時候，她確診，因為長期感冒得不到醫治，她患上急性肺炎。
科學證明：運動只對輕度感冒有抵抗作用。
儘管我們知道，在這時，有人在千方百計的隆胸，有人在想方設法的減肥。
(四)
去年的某個時候，我的故鄉被搬上了螢幕，一下子變得家喻戶曉起來。
某天，一位新交的朋友問我你是哪的。我說我是╳ ╳ 縣的。友人興奮的回答道， 哦哦，那縣啊，我知道我知道，就是五天內三農民連續自殺兩死一傷的啊！我默然了，我情願他從沒聽說過這個縣。關於焦點訪談對此事件來龍去脈的報導中，我只記得下面兩句話：
問：你沒錢交罰款，那來錢買農藥？（喝了求死）
答：我的農藥是賒來的。
我想起來一些對生命無畏者的話： 我們無法選擇怎樣的生， 但我們可以選擇怎樣的死。可用來求死的農藥卻是欠帳而得。
生命的價值，在這裏，低徊在零的左領域，引頸飲泣。
那天，在回鄉的時候，我碰到了那個求死不得的農人，他埋頭在山旮旯裏，透過岩石的罅隙，沖我謙卑的笑。
我沖他回笑，但分明有淚漫過某個缺口，劃落指間。
(五)
2003年12月7日，「一個帶著鐳射劍穿行大西北的智者」，一顆偉大的「愛」心停止了跳動。
當我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正在某一城市某一闊人家，他家被我擦過的蔚藍的落地百葉窗把當時正燦爛的陽光反射回來，我的眼膜深受刺激，而流淚。
我給天堂的杏子說，一個為我們福音書寫序言的人走了……後來，在某一段的時間內我失去了思維，只記下了下面幾個句子：
鏗鏘中我們在奮鬥
我真的感到你有力的大手
一雙溫暖的大手
剛剛藉助你的肩膀看到遠方
一聲噩耗劈頭傳來
我驚愕了
灰濛濛中我努力的抬頭
哽咽
請留下來
(六)
那天，我瞌睡了，做了一個關於未來的夢。
口水淌了一地，打濕了一本書的封皮──《西部開發十年可成》。
十年，十年，是一種什麼力量呢？
它可以讓患風濕病的人不死，可以讓求死人的農藥不需再欠帳，可以使越勾吞吳，可以使一幫孩子長大，可以──可以改變一批人世代的命運！
(七)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如果是有思想的行動。
期待。
(八)
請讓我繼續引用法國大文豪雨果的話做結：這裏不再出偉人，讓我們努力做大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