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七年,國民政府首都南京忽地由盛轉衰。前半年,南京城的現代建設步入巔峰,為孫中山奉安大典而鋪設的第一條水泥大道中山路上,奔駛著黨國要員的私人汽車;秦淮河畔笙歌達旦,一派民國盛世榮景,宛如國民政府的「天寶年間」。好景不過半年,古城在民國年間的瞬息繁華猶如過眼雲煙,化成兵燹之中的灰燼。
日本人來了。南京再度陷落屠城歷史的夢魘。
不到南京,發生在八年對日抗戰期間的南京大屠殺,就只是停格在教科書上的幾段生冷文字。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十萬名日本部隊攻陷南京,展開六個星期的粗暴屠城,三十萬南京居民坐困陷都,慘死日軍鋒鏑下。六十年來,南京城陸續挖掘出十七個大屠殺的萬人坑遺址,並在其中十三處豎碑,提醒所有的旅人或居民,這裡曾經有數萬名南京人,遭到日本皇軍集體殺戮。
大屠殺,不是生冷的歷史
「那時長江邊的蘆葦上都掛滿了人肉,」第一個到達萬人坑遺址考察的南京市文物局副局長陳平表示,有半數以上的受難者,是在長江邊遭屠殺厄運。江邊的一草一木,都見證了這段南京人最刻骨銘心的回憶。
年歲已高的計程車,轟轟地繞過如詩如畫的莫愁湖,來到江東門的「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才踏進大門,似乎就有一股肅殺詭譎的寒慄撲人而來。採大型陵墓設計的紀念館,原本就是個白骨歷歷的萬人坑遺址。一九三七年時,這裡對面就是國民黨的中央陸軍監獄,當初日軍在此囚禁了一萬多名平民,不久就將他們集體槍殺。紀念館的大理石牆上,悚然矗立著「遇難者300000」,枯木敗石、斷井頹垣,標記著南京人六十年前的浩劫。
紀念館,原是萬人坑遺址
從小就聽爺爺講述「鬼子多可惡」的紀念館館長朱成山回顧,當年中國守軍有十一萬人,雖然肯定守不住南京,但起碼可以抵擋一星期,「結果不到一天就毀掉了。」軍隊倉促撤退,雜聚在江邊等船的九萬名部隊無法渡江,受困南京,雖放下武器投降,最終仍遭殺害,也使日軍有藉口尋找中國兵而濫殺平民。
在屠城的六個星期之內,南京每天平均有七千五百人遇害,一個月內發生兩萬多件強暴案。據統計,當初留在南京城裡的人,有半數遭日軍屠害,數萬名婦女被強暴。
「這不僅是南京人的災難,更是中國人的國恥,」出生於戰後的朱成山痛心地說。
這首椎心刺痛的城市悲歌,過去一直埋藏在南京人幽暗的追憶中。但日本一再否認南京大屠殺,悲憤的南京人不僅自動捐募,在一九八五年興建了這座中國唯一的大屠殺紀念館,還動員一萬四千多名學生深入南京各家庭,進行三次大屠殺倖存者普查,目前共發現兩千四百六十名依然健在的生還者。
身兼大屠殺研究專家的朱成山,面對刻滿三千多名受難者名單的石牆指稱,南京人稱這面石牆為哭牆。每年約有五十萬人來悼祭,每至清明節,遺族都會帶著鮮花素果前來哭靈。有一次,一位遠從安徽來祭拜的民眾,特別將家鄉釀製的白酒撒在紀念館四周,以酒祭悼在挹江門前被屠殺的二哥。老淚縱橫的他不知二哥埋屍何處,母親甚至為此哭瞎了雙眼。
家仇國恨,千絲萬縷難斷
每年十二月十三日,日軍攻陷城牆的忌日,南京都要舉辦燭光遊行,並拉警報、敲警鐘、點長明燈,悼慰三十萬亡靈。南京的中、小學生必須在畢業前到紀念館參觀兩次,沒有紀念館蓋的章無法畢業。紀念館出版的《金陵血淚》是南京學生必讀的課外讀物。倖存者更經常親赴各級學校,重述他們慘痛的親身經歷,大屠殺紀念館也成為中共愛國主義教育的基地。
正如朱成山所說,對南京人而言,大屠殺既是家仇也是國恨,南京人對日本人的恨,更是千絲萬縷難理斷:「我恨死他們了!」住在城南一位七十歲的老太太提起日本人,舊恨難了。她的雙親含冤九泉,當時才十歲的她,則避難安全區,逃過日本士兵的凌辱。曾有日本藝術團體來南京表演,南京老人用輕蔑的口吻說:「喲!鬼子來了!我才不要看呢!」老人雙手一擺,悻悻地走了。在南京,日本料理、電影、歌手都沒有在其他地方那麼「紅火」。
或許是為了贖罪,南京重修城牆、興建紀念館、普查大屠殺倖存者等活動,日本都捐資贊助。日本劇團到南京公演,並參觀大屠殺紀念館。在看到血腥的屠殺照片時,這些戰後出生的團員三度集體痛哭下跪,祈求南京人寬宥日本人的罪孽。
坐在南京大學陰暗的宿舍裡,窗外是江南微涼的早秋。一位物理系的研究生記憶猶新地提到,南京人熱烈討論報紙連載的拉貝日記(納粹人士拉貝在南京成立安全區,保護數十萬名南京人,免受日軍屠害),咬牙切齒地罵日本人沒人性。來自北方的她,話鋒一轉,尖銳地反問我:「你們台灣為什麼那麼喜歡日本人?」
日本情結:大屠殺Vs.小室家族
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台灣的日本情結和南京的反日情結,都有歷史的幽靈在其間作祟。南京大屠殺發生之際,台灣正處日治時代,一些南京的老人也曾舉證,少數台灣人曾暗助日本人在南京血腥統治。另一方面,台灣研究南京大屠殺的學者屈指可數,落腳台灣的南京大屠殺倖存者,也因為缺乏調查,早被遺忘。當青少年隨著日本偶像小室哲哉家族來台演唱會熱情搖滾的時候,兩岸民間正為慰安婦、南京大屠殺聲討日本政府。兩相對照,似乎令人有點錯亂。
在歷史上,許多城市都遭遇過屠城的命運。南京大屠殺之後十年,二二八事件發生,老一輩台灣人至今沒齒難忘。屠殺成為城市最深刻的瘡疤,甚至影響城市居民的心理狀態(一些老台灣人對外省人的芥蒂與排斥,老南京人對日本人的深惡痛絕)。做為十個朝代的都城,政權更迭頻仍,南京對屠城並不陌生。南京人不諱言,他們要的只是日本認錯。二二八事件受難者家屬等了五十年,爭取到國民黨政府不算乾脆的道歉與承諾賠償。然而六十年過了,南京人還沒有得到最後的正義。
歷劫南京的倖存者,如今垂垂老矣。他們深恐這輩子聽不到日本政府一聲道歉就含恨而終,隨歷史一同埋葬塵埃之中。每個倖存者的背後,都是一段生與死、悲與憤的故事。身上殘存著屠殺刀痕、槍傷的潘開明與倪翠萍,特此追敘一九三七年十二月發生在他們生命的遭遇,為南京人那段卑微的歲月做見證。
倖存者見證之一「我從死人堆裡逃出來」
潘開明,八十歲,世居南京。六十年前的黃包車夫,在一次日本人的屠殺中,從鬼門關死裡逃生。
「一九三七年我二十歲,那時我住在國民黨的教育部後面,父母親都已經過世了。我有兩個弟弟,大弟被拐走,就剩我和小弟,靠拉黃包車過生活。八月,日本人在上海打,十一月打到句容,我就緊張了。十二月,砲彈直往城裡打,城裡亂了,我們窮人跑不了,就跑到鼓樓一戶人家的廚房裡面躲起來。十二月十二日,砲聲也不響了,日本人進來了。過了兩天,早上九點鐘,來了三個日本人,衝到我們家,叫我給他們看手。我因為拉黃包車,手上長繭,日本人就說我是中國兵,我又不懂他的話,一直發抖,他就叫我跟他走。
日本人把我帶到華僑招待所關起來,我們一群人想喝水喝不到、吃飯吃不到。日本人又把我們叫到外面去,把手綁起來,帶我們走到山西路,出了城到煤炭港,那時是下午。到了長江邊上,日本人把我們圍在江邊,架好機關槍。日本人喊一聲,機關槍就開始掃射。
我那時嚇得要命,已經失去知覺,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日本人還拿刀刺我(他說著,撩起衣服,露出手臂上的多處刀疤),我昏過去了。醒來已經是晚上,看到月亮在天邊,我想我大概是鬼不是人,日本人把我打死了。那時,我覺得身上很重,上面壓了很多屍體,我就一直拱,拱出了死人堆。摸摸自己,喲!我沒死,就逃出來。我在長江邊上把衣服上的血洗乾淨,跑到人家家裡換了衣服,然後逃進城裡。我肚子實在很餓,就跟一個老爺爺磕頭,要他救救我。他拿東西給我吃,還把我藏在草堆裡面,我就這樣死裡逃生。
南京六十歲以上的人都對日本恨之入骨,我們受了八年的罪。日本人宣布投降那天,日本人在街上哭,我們拿西瓜去砸他們。國民黨來南京以後,把日本人押到下關,送他們回家。國民政府太寬大,日本投降了,竟然對他們那麼好,還讓他們回家,這一點我最痛恨。日本人打南京,我們投降,日本人把我們槍斃;日本投降,我們還放他們走,現在他們軍國主義又復活,這口氣到今天都還沒有出。」
倖存者見證之二
「我還活著,日本人就沒法說沒屠殺這件事」倪翠萍,七十歲,家族中有七人命喪南京大屠殺。她受到日本人槍傷,傷痕在右肩上形成一個凹洞,右手也因此比左手短了一截。
「日本人侵略南京,一邊燒、殺、搶。我家人好幾天沒吃東西了,父親就出門去拎水要燒飯,可憐我父親一出門,日本人就對他開槍,在胸部、腰部各開一槍,我父親已經倒在地下。可憐母親又跑出去,一頭撲倒在父親身上,日本鬼子又給我母親一槍,可憐我母親又死了。
那時我才十一歲,看到父母親都倒在地上,就跑出來。三個鬼子還沒有走,我家人還沒來得及喊出聲音,日本鬼子就給我一槍(她淚水漣漣,脫下衣服,露出右肩上凹下一塊的槍傷,右膀至今不能往上舉),我就倒在地上打滾。
我爺爺奶奶看到這個情況,挖了洞,要把父母親埋起來,又來了兩個日本兵,日本人一槍把爺爺的頭打開,腦漿往下流,人也沒埋,就死了。
其他人把我抬到舅舅家,走到橋邊的時候,我看到橋下死了人好多人,河水紅紅的,成了血河。我哭著喊爸爸媽媽,家裡這麼慘,我是個小孩子,他們都不放過我。我身上的子彈後來取出來了,骨頭打斷了,身上長膿,頭部也受到感染,長膿、長蝨子。
日本鬼子占領南京以後,我家一個嬸嬸,出門收衣服被四個鬼子看到,就輪姦她,可憐她懷了七個月的身孕。叔叔在田裡看到這個情況,拿著鐮刀就跟日本鬼子幹,他們就把我叔叔打死了。嬸嬸七個月的胎兒流掉了,她也發高燒死了。我阿姨雖然把頭髮剃光,還是被日本人發現了,姨夫身上被日本人戳了七刀戳死了,阿姨怕被輪姦,一頭撞牆死了。我們家一共死了七個人,那時我還是個孩子,家裡就剩我一個人,沒有辦法生活,只好去討飯,幫人家打工、帶小孩。
每年到十二月十三日,我心裡就難受,想到自己受的罪,真不知道該怎麼活下去。我永遠不能忘記那一天,我怎麼能忘呢?我們那時候看到日本人,還要跟他們敬禮,要鞠躬四十五度,否則他就把你踢死。
我現在經常到各個地方講南京大屠殺,五歲小孩看到我的傷口,就安慰我說:『太太,你給壞人打的,我們不讓他們再來了。』我也到日本講過,有很多日本人抱著我痛哭。我還活著,日本人就沒辦法說沒有南京大屠殺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