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慶人自己說自己:「特火爆;男不像男,女不像女。」
想驗證這句話,和重慶人一塊兒看場大陸最受歡迎的職業運動--甲A足球聯賽便是。
一個群山環繞的霧都,典型的近四十度C夏日,重慶「前衛寰島」職業足球隊,在主場迎戰解放軍「八一」隊(編按:八月一日為大陸建軍日)。近四萬名、素有全國最火爆球迷之稱的重慶男女老少,正從完全堵車的各角落,奮力湧進市中心的大田灣體育場。
在沿路加油專用喇叭的聲聲催促下,心急如焚的球迷碰上傍晚趕著換班的計程車司機,沒一個有好氣。叫車的男女和拒載的男女之間,「國罵」、「川罵」、「渝罵」不絕於耳。對峙的氣氛,在場外就開始醞釀了。
好不容易擠進場內,繁瑣嚴峻的公安檢查和延後開打的廣播聲明,讓重慶球迷更加不耐煩到極點;露天球場宛如一盆煮沸有聲的麻辣火鍋。當「前衛寰島」連續數次不爭氣地把球踢在門檻時,本地球迷就不客氣了;「教練.下課(下台)」、「裁判.我兒(子)」齊聲亂罵;有些女性觀眾比男士還激動,隨時跳起來喊話的速度,比誰都火速。
不過,重慶人火爆的另一面,恰是熱情。當重慶隊費盡腳力在終場前一刻鐘進第一球時,不吝惜地起立致敬,大叫大笑幾至散場。百至夜深,一群「鐵竿」(死忠)球迷仍然依戀在場內--儘管重慶最後還是敗給了解放軍。
重慶人卻「解放」了。全城白天倍受壓抑的筋骨、自我檢查的思維,到了黑夜,在大田灣完全鬆懈。「球場裡,警察都是「我兒」,」一位市民驕傲地說。
慢慢聽,還是不懂
有人說,擁有職業球隊的城市,更容易凝聚城市人的自我意識。隨著重慶直轄,球隊老闆也看準這裡火爆球迷的集體潛力;三月間,「前衛寰島」便從湖北武漢遷來,開始象徵「重慶精神」。一位觀眾說,重慶原本心屬四川(成都)「全興」的球迷,火熱感情此後有了新寄託。如果球局碰上北京、上海、廣州等在城市競爭上別具意義的隊伍,賽前賽後雙方球隊的一舉一動,就更常被市民擴大解釋了。
儘管「飛票」(黃牛票)最熱門時高達人民幣近三百元(平均月薪約四百元,正常票價約四、五十元),重慶人是不會放棄這少數合法的公開發洩權利的;甚至還有先富的球迷組團,搭機至客場為重慶打氣。輸了球?沒事兒,揮著「雄起」(重慶人發明、現全大陸風行的加油口號)旗幟,球迷相約再見,下回又是群好漢。
當然,重慶辣哥辣妹,不只對足球明星展現熱情。只要到重慶人家「耍」(玩),受訪者一定把家裡最好的東西掏出來,給足客人面子。吃飯時絕對是從頭到尾夾菜夾到對方碗裡--就算對方可能一點也碰不得辣;「不吃是瞧不起我們喔!」好心腸的辣婆婆也要面子,直話直說。胃液已如火山岩漿奔騰的拜訪者,只有邊陪笑邊咳嗽地吞下辣味。
初來乍到者還發現;重慶人對新耍的朋友,加倍地噓寒問暖;甚至樂意專程接送到鄉下親戚家,參加村人聚會、辦桌酒席請客。喝酒時更「重慶」。雖然主人們不斷熱心地、半逼著客人們學划重慶酒拳,但是一吆喝完畢,代划輸的客人罰酒之舉司空見慣。甚至幾位主人之間,也忙著爭先替彼此乾杯。
重慶人的豪爽,正像一飲而盡的白酒。
不過,這一切火爆的熱情,似乎僅限於親朋好友。回到重慶擁擠卻疏離的大街,人際關係就有點緊張了 尤其是對不解重慶話的外地人而言。當麻辣燙老闆抬起頭來大喝一聲「啥子?」(音似普通話「傻子」,「什麼事」之意),再有耐心的「上帝」(消費者),也會嚇得沒啥胃口、奪門而逃。
另一廂,一桌光著胳膊吃火鍋的本地食客,義正嚴詞地向女店主高聲抗議空調末開;兩性之間的一場戰爭,彷彿就要真正開打。「信不信,再吵久一點,老闆娘就要動刀子了!」好事者事後評論。
「我和我愛人,一見面就打架,」一位女性計程車師傅,則是邊超車邊懷念她的前夫。「重慶人男不像男、女不像女,他X的就是打架不分男女;」她自嘲。
實在忍不住想套一句台北使用的廣告詞兒:「你說這個城市沒什麼禮貌,我覺得你亂有思想的。」
當覺得受了委屈的外地人,向重慶朋友抱怨常常挨罵時,重慶人倒更委屈了;「他們不是在訓話,而是在說話。」在地人急著解釋,重慶話本來就語調重、聲音高,又快又猛;「只要慢慢聽,就懂了。」愈解釋愈急,外地人又聽不懂了。
或許真是重慶特產麻辣火鍋吃多了吧!赤炎日頭走在戶外,麻辣味兒瀰漫滿城;大多數重慶人言行舉止就是這麼的肝火旺盛。也像是下鍋前的腸子,不變不繞;不太修飾因為環境煩躁而大受影響的情緒。
看重慶人吃火鍋,還能看出重慶的地理歷史。「我們重慶人生活在高山大河中,已習慣了皮肉之苦;骨子裡有一種「刺激慾」,而且服軟不服硬。」「重慶十八怪」的一位作者認為,正因為重慶人耿直,凡事硬上,所以「三伏火鍋逗人愛」。
「上海人精,北京人油,廣東人滑,成都人水得很,從來不吃眼前虧--我想他們都不會愈熱愈吃火鍋。」這位重慶老鄉為文結論。
出身重慶、現居海外的作家虹影則普寫道:重慶人再窮,也要想辦法弄幾個辣椒來吃,吃得滿嘴滿臉紅脹。「這種受虐式的享受,可能是對命運的不服氣,略帶了點對抗命運的放縱,」她分析。
的確,麻辣火鍋這項由窮人發明、至今不過六七十年歷史的渝菜,在那飢餓的年代,為多少吃不起大魚大肉的重慶人家,補充了最直接的味覺刺激。
一有錢,先花在嘴巴上
現在,重慶人開始富了,麻辣火鍋倒還是吃的,而且吃得更兇、料加得更猛。「重慶人一有錢,先花在嘴巴上,」一位台商觀察。
外出覓食時,「吃到飽」的自助式麻辣火鍋正受工薪族歡迎;不過,大部分盤裡剩的比吃進去的還多。有錢階級則相約在檔次高、景觀好的外省菜餐廳,停車場擠滿枯等的私家師傅及公務車。「國家錢,我不花,別人花。」順口溜諷刺。
最直接的味覺刺激,的確仍在九0年代的重慶風行。根據今年三月(尚未直轄)的統計,重慶市城鎮居民花在食物上的錢最多,比例達生活消費總額的一八%。第二名消費則是視覺上的刺激--衣服,一四%e的錢繳進服裝店。至於教育及文化休閒費用,則各只占五個百分點。
聽覺上的刺激亦不遑多讓。去年底的資料顯示,除了在重慶艷夏非常必要的空調器,組合音響是城鎮居民一九九五至九六年間,增加速度最快的耐久消費品。
這些生活消費的排名現象,在許多大陸沿海城市已經不是這樣了;固然,各地物價有異、發展有先有後、東部也必須負擔高房價。但是,「重慶才剛開始有點錢,就全力追求物質,實在是很不好的象徵,」一位外國人直截了當地搖頭。
具象徵意義的,還有一項無法列入官方統計的「運動」休閒費用--打麻將。飯後往重慶郊區路旁一站,整列稀哩嘩啦之聲迎面撲來;偶爾穿插幾句「川牌」(一種細長紙牌)的吆喝。這是重慶人最普遍的待客兼娛己之道,經濟效益無法詳計。
「改革開放到了今天這份兒上,」一位重慶觀察者寫道,人們有錢有閒打牌,證明勞動者的休息權益得到保障;物質生活水平日益提高;社會發展的軌跡在牌桌上依稀可尋--「人們正在奔小康。」
「重慶人打麻將?精神上的空虛!」一位厭惡此道的開車師傅,則是簡單拋下一句,睡他的大午覺去了。
精神上的空虛,幾乎是對一個城市最嚴厲的指控。重慶,一座正使勁全面城市化的「中國最大縣城」,又何嘗不想早日型塑「現代重慶精神」。但在這「兵荒馬亂」(一位北京人對重慶的初次印象)的年代裡,在這超速發展的歷程裡,在這人有百百種、比台灣多出一倍半的空間裡;具體的重慶精神,不免極易稀釋而空虛。
「重慶正在發展,摩擦性因素比較多,」重慶社會科學副院長廖元和分析,「加上這麼多人,性格不可能是單數,而會是多數。」
足球、火鍋、白酒;火爆、麻辣、豪爽,說來也只能算是重慶和其他城市相較之下的地方性格,尚未昇華成讓一個現代城市永續創新的市民自主意識。
好事者詢問老一輩心中的重慶精神,他們多半緬懷半世紀前堅苦卓絕、台灣人也不陌生的抗戰精神。中生代則最常提及「弘揚紅岩精神.塑造當代重慶人」,一句貼滿整城的最新標語。「紅岩村」是台灣課本讀不到的歷史,它曾是抗戰時共產黨八路軍駐重慶據點;現在被當局賦予的衍生意義,則是「愛國奮鬥團結奉獻」。
新一代重慶人的答案更絕。「無論抗戰精神或紅岩精神,都能發展成「掙錢精神」,」一位不滿三十的低階白領笑道。他觀察,和他同輩的人,幾乎都是掙錢第一;「誰有時間跟你憶苦思甜?」
無論如何,在重慶山區的小角落,一種無關政治經濟意識形態的重慶精神,被一個人和一華人,找著了。
重慶電視台劇作家張魯,述說這現代傳奇之前,先回憶一段古老歷史。
戰國時代,巴國(約為前四川省東部,包括重慶)有亂,將軍巴蔓子向楚國求援,約定事成之後,將送給楚國三個城池。楚王幫忙巴國平亂成功,便派人向巴將軍討賞,巴蔓子卻道,這三城可是巴國領土,怎能隨意割讓:「將吾頭往謝之,城不可得也!」說完就自己動手,砍下頭來了。
正像租先巴蔓子一樣,「火爆之前,先狡猾一下,最後仍是直來直往,就是重慶人的精神,」張魯認定。
不過,他也惋惜地說,那座代表重慶精神的巴蔓子墓,現在被埋在市區一家百貨公司前的馬路下。
然而,沒被埋沒的,是其中「為人不為己」的精神。
兩年多前,電視台編劇張魯向同事提議:上山拍部劇情片「跨世紀希望」,說個鄉村女老師和啞巴小學生的故事。沒想到開拍當日走到半山,路旁老廟裡一座小學的百年圍牆倒塌,壓住了兩名正在念書的小孩。
這件意外,改變了張魯的編劇計晝,和農村孩子的末來。無法視而不見的攝製小組,立刻將「跨世紀希望」改為紀錄片,實地報導重慶農村教育的艱困。張魯和同事捐出所有酬勞,當天就和村長村民一起,在山裡為百座希望小學奠基。
「以前我常談文化。但是農村孩子現在連書都沒得念,將來如何談文化?」師範學院畢業的張魯說,只要走出重慶市區沒多遠,就常見到想認真念書、卻無法上學的窮苦孩子。「先識字最重要!」他們決定開始聯合募款、繼續興辦希望小學;並且決定打破拍片傳統,走到鏡頭前參與事件、呼籲觀眾,成為紀錄片中的一角。
「跨世紀希望」在重慶電視台連續播出之後,重慶人為人不為己的「巴蔓子性格」又來了。無數所得也不高的市民慷慨解囊;企業開始回饋社會;捐不出錢的就當義工。希望小學在山區陸續建起,地方政府也開始注重教育。就算現在活動已經停止,市民在街上看到張魯,仍然問他能不能捐錢……。
「都說現代人太冷漠,其實他們只是沒有渠道,」張魯欣慰地說,重慶人古風猶存,在山裡找到最有希望的所在。就這樣,一個人和一群人,救回了孩子。
張魯也救回了自己。十年前的一場車禍,讓曾經身強體壯的他,終身坐上輪椅;完全不知今後該如何活下去。有了「跨世紀希望」,張魯說,「我」就逐漸卸下來了。他在山上做完「擴胸運動」,下來時一路開朗,快活地唱起了歌。最後,他將紀錄片命名為「救救孩子.救救自己」。
「巴蔓子輸掉一顆頭,卻為重慶子孫贏來了如火的精神,」張魯說。
在他身上,早已看不出一絲重慶的火爆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