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月初,如果你有機會走進信義誠品4樓藝術書店,剛踏進去,就會被這個獨特場景震懾住。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色彩的對比,厚重咖啡色大書架,立著艷麗的書。
其次是困惑,不管原來的書叫什麼,最後都只有一張蒙上花布的臉,「為什麼每本書都包起來?」「我要找的書在哪裡?」第三是好奇,你無意間抽出其中一本,隨機出現粉紅底色的鳳凰牡丹封面,而且每一本都不一樣。重覆與獨特詭異並存。
把書包起來!
台灣古早的鳳凰牡丹圖紋,被連續重覆印在總長8千公尺的紙上,五十多位工作人員將1 萬本藝術類書,從書架搬下來,測量大小,裁切紙張,然後重新包裹換裝,再放回書架。
誠品藝術書店忽然變成一個環形劇場,背景是色彩鮮艷的包裝書,每個走進來的人都是演員。沒錯,你被「設計」了,你闖進了林明弘的創作。
記得笑一下,負責「場面調度」的林明弘,還透過隱藏照相機,定時拍下你在其中走路、翻書、買書的身影。天曉得,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時候,你又幫他共同完成了這次名為「21.2.1972(覆摺計畫)」的創作。
林明弘,可謂台灣當代最受國際矚目的藝術家之一。他的花布作品巡展世界各大美術館,出現在地板、滑板道、義大利米蘭傢俱MOROSO、香奈兒的Mobile Art 世界巡迴展覽、DOLCE &CABBANA 住宅、illy 的咖啡杯等等......這次,他的花布走進了書店,成為書封。
早在6、7 年時,林明弘就想創作包書計畫,但一直找不到願意合作的書店,直到今年誠品書店慶祝成立20 週年,慷慨支援,給了他絕無僅有的大好機會。
他解釋說,1972 年2 月21 日尼克森訪問中國,他們家因這場歷史事件,隔年便舉家移民美國,移民的歷程,開啟了他青春期到成年飄移不定、文化衝突的經驗。
也許跟個人生命史有關,讓林明弘有次意外瞥見一張1972 年2 月尼克森與毛澤東見面的照片,便在他腦海揮之不去。他好奇發現兩人見面場景後方的書架上,不知何故,每一本書都被包封起來。
「這怎麼回事?」他轉動明亮的眼睛,用微帶外地口音的中文解釋:「這讓我思考書被封起來的意義,可能是保護書,或是摺起來不要被看到,書名被蓋掉,你得一本一本書抽出來,翻看,才能知道內容。」
這種不確定性,使他聯想另一種迷困經驗,「好像以前網路不發達,你在圖書館找書,得走到書架前面一本一本找,可能原本要找的找不到,但卻翻到、瀏覽到其他原本沒想到的書。這種不相干,往往有意外的發現,我很想處理界面和溝通的問題。」
界面和溝通,是林明弘一切創作的主軸。
我是誰?和世界溝通的界面是什麼?他遭遇到最早的「溝通界面」問題,就是語言文字。林明弘出身霧峰林家,是日治時期台灣民主運動先驅林獻堂的曾孫,1964 年生於日本,祖母是日本人,一歲回台,八歲半剛念小學二年級就移民美國,十四、五歲又回台,中文不行只好進美國學校,之後從大學到研究所一路受美式教育。
1993 年, 他拿到美國e Art College of Design藝術碩士回台,他還上了一陣子中文課,到戶政事務所辦手續,除了簡單的名字、住址會寫,其他不是看不懂,就是不會答,只好拿著單子央求旁人代填,他苦笑,「別人往往露出很吃驚的表情」。
談到這種心情,林明弘說了一個自己都不會拼的法文字「décalage」(延遲、滯後)他說,「décalage有個意思是,不合的東西產生一些磨擦(他雙手互相搓揉,露出難以言說的艱困表情),有些東西變不過來。語言是文化最基本的unit,93 年我離開美國,就不曾待過一個可以百分之百閱讀的地方。我算是中文文盲,吸收知識全靠英文,法文我會講,但也不能讀。我一直維持一種若即若離的位置。」
多重的語言,多元的文化,給他一種décalage 之下,冷靜而疏離的眼睛。
被單花布 人人能懂的界面
1996 年,他在伊通公園舉行「室內」展時,他在一幅畫中畫進了兩塊花布抱枕,結果看畫的人,全注意到那塊花布。很多觀眾都沒有想過,原來自己家重十幾斤的老棉被花布被單,抽離出來觀看,卻這麼有吸引力,大呼,「啊,那塊布我家也有耶!」這些反應,讓出身世家沒有深刻的庶民花布經驗的林明宏,找到新的「溝通界面」,不需語言多置一詞的「花布」。
他閃動著慧黠的眼神說,「我找到一種和當地群眾,可以溝通的地方語言,它是視覺圖像的,輕易地可以在這個環境和我的觀眾對話。」
但對於觀眾,這些陳年的老花布,都是從日常生活中萃取出來,有長遠的流行歷史。因為長久,它就附著人的故事,有人在花布老棉被裡,回憶被母親呵護安眠的體溫、第一次勃起的騷動、初嘗性愛的甜蜜......看到它(即使已經脫離布的質感),就感覺自己曾有私密記憶,和那大紅大綠的花朵、嫵媚的鳳尾一樣具有強大的生命力。
這是一種無可言喻的認同與存在感,林明宏說,有一次在日本展出,一位建築師甚至還提到,「花布給他一種潮溼的感覺。」
台灣花布遊走世界
仔細想想, 同為花色(Pattern), 它和路易威登(LV)著名的「monogram」花紋、香奈兒(Chanel)的菱格紋有何差別?這些國際高價精品,不僅滿足消費者對極致品質的要求,更讓人花錢消費名牌的「象徵符號」功能,好比上流階級、名士情調、卓越成功的人生......但,林明弘手裡的花布,不高檔(紅花綠葉好俗艷)、不嬌貴(一碼60 到80 元)、不精緻(棉麻染整粗布)、講不出誰是真正的設計師(六○年代遠東紡織出品)......但,它是藝術。
差別在哪?差別在林明弘的介入。他將花布放大、重新挪用、巧妙的擺放。
2000 年台北雙年展時,林明弘刻意選在北美館大廳創作「無法無天」,鳳凰牡丹的花色瀰漫整個大廳樓板,大家在上面辦開幕式,喝香檳、啜飲咖啡、聊天......開幕當天便吸引國外美術館的注意,從此邀約不斷。
隔年,威尼斯雙年展,林明弘把台灣花布畫滿威尼斯一級古蹟普里奇歐尼宮,「這種歐洲式的大牆面,我的東西在這種傳統建築裡,嘿,看起來滿自然的,竟然可以很fit。」林明弘試驗了他創作,但附帶的溢出效果,卻讓歐美觀眾一眼辨認了這是台灣。
這十多年來,林明弘不斷帶著他的花布,巡迴世界各地創作展覽,遊走不同文化間隙。他蒐集的花布也日益擴大,除了永樂市場台灣花布外,他還運用荷蘭鬱金香、日本和風、土耳其迷彩及夏威夷的扶桑花等各地傳統圖騰。
溫和親切之後 設計風格轉變
林明弘坦言,選用哪種圖案語言,他自己也很難清楚分析,「這是一種模糊的感覺,我考量很多當地環境現象,很接近我去服裝店試穿衣服,套一套,適合我的、適合環境、感覺對了,就是了。」
2002 年,林明弘受邀為荷蘭海牙市政廳長50 公尺的中庭地面創作,林明弘走進這棟白色建築,仰頭望見透光的玻璃天花。「這很像荷蘭普遍winter garden(溫室花房),荷蘭又有國產鬱金香,偶然一
念吧,讓我想畫上鬱金香。」
林明弘的中文有著獨特的英式句法,他接著說,「地方語言都是我們熟悉的東西,可以很普遍在日常生活中碰到,(觀眾)見面沒有馬上被擋下,在呈現方式和內容圖案是可以比較親切的,local(在地化) 和global(全球化)在這裡產生很有趣的聯繫。」
林明弘的作品往往溫和親切,觀眾在他的大花布包圍的環境下,可以愉悅躺臥、抱抱枕、坐沙發、喝著咖啡.....但這5 年來,他已經不滿足只讓觀眾如此「安適如家」,「我想尋找更激烈更清楚的方式和觀眾對話。」他說。
2004 年,他受邀為紐約PS1 當代藝術中心的咖啡館做一件作品,結果在加州就熱衷玩滑板的林明弘,竟然做了一座滑板咖啡廳,可以任人體驗滑板刮磨地面的嘰嘰聲響(他也在上海滬申畫廊做了類似的滑板道)。
同年,在美國密蘇里州,林明弘改造了聖路易當代藝術館一間光線明亮的展廳,做為結婚禮堂。他在地面畫上台灣阿嬤的紅艷牡丹花,並由美術館公開徵選,從雪花般的明信片中,抽出一對幸運的新人,讓他們奢華地踏在花布上彼此點頭說,「I do!」
2005 年,林明弘在檀香山當代美術館,改造一座原本要廢棄的網球場,讓它洋溢著夏威夷熱帶島嶼風情。他在這座標準網球場塗滿藍色
的熱帶植物圖案,「天藍色,是晴天光線下海島的顏色,而花朵的白色邊線,我刻意要跟網球場邊界白線寬度一樣,讓它們融合、模糊在一起。」林明弘還在這座開滿熱帶花朵的球場上,舉辦了一場貨真價實的比賽,拍成影像,「由於模糊了花邊與邊界的分別,它的視覺更激烈了,因為打球的運動員,除了大量消耗體力,大量流汗,他還要努力辨認哪條線,視覺需求很大。」
尋找與創作對象、觀眾的深刻連結
外貌斯文、說話緩慢帶有貴族氣的林明弘,這個時候更像一位「橫徵暴斂」的暴君,而要觀眾情感更專注投入,體驗儀式的悲欣交集、辛苦來回奔跑揮拍,讓體力心力激烈耗損⋯⋯簡言之,他希望觀眾更深入他創作核心。不論是體力的、情緒的以及意志的。
2006 年,他為路易威登於台灣民主紀念館舉行的旗鑑店重新開幕活動,將花布投影在白色大理石牆面,徹底改寫中正廟的場所精神,
顛覆紀念式建築的神聖性,造成視覺極大震撼。
花布這種符號語言,它要產生力量, 需要一個「特定場域」,一個場所(place)。創作必須親身到場,因時因地量身打造,這個歷程本身是唯一的,有些作品展過之後還得拆毀,讓林明弘的作品更顯繁華如一夢。
林明弘說,「你到某個地方去,處在一個特定場所裡,你會有感覺,會引起一些想法或態度,然後它會捉住你,你才有辦法去跟它對話。」最近莫斯科邀約他去做創作,因為他還沒有找到和莫斯科當地文化的連結點,便遲遲沒有動身。
因此,他可以為路易威登旗艦店設計貴賓室(特殊場所,唯一獨特),但卻無法像日本藝術家村上隆那樣,為品牌設計「櫻桃包」(可以重覆生產)。也有國外藝術商店希望把林明弘的花布圖案印在T 恤賣錢,他也拒絕。理由是「把已有的東西壓在一個產品上」跟「針對一個產品做創作」,兩者之間是本質的差異,他說,「我的作品跟擺在什麼位置、怎麼擺,有本質的關係」。
林明弘說,「你到某個地方去,處在一個特定場所裡,你會有感覺,會引起一些想法或態度,然後它會捉住你,你才有辦法去跟它對話。」最近莫斯科邀約他去做創作,因為他還沒有找到和莫斯科當地文化的連結點,便遲遲沒有動身。
因此,他可以為路易威登旗艦店設計貴賓室(特殊場所,唯一獨特),但卻無法像日本藝術家村上隆那樣,為品牌設計「櫻桃包」(可以重覆生產)。也有國外藝術商店希望把林明弘的花布圖案印
在T 恤賣錢,他也拒絕。理由是「把已有的東西壓在一個產品上」跟「針對一個產品做創作」,兩者之間是本質的差異,他說,「我的作品跟擺在什麼位置、怎麼擺,有本質的關係」。
你的眼睛、體力、流汗 都要參與
他面露艱澀地解釋著:「我的作品是有對象的,我的作品不是自身完整地擺在一個地方展示,因為我的作品是你會走進去的,它需要你的參與,你的眼睛,你的體力,你的流汗,你所有的經驗都要。」他似乎又陷入語言的「décalage」裡,他向論文口試般認真地說,「英文有個字Complementary,這個字很難翻(一般可譯為互補相配的),我譯為『共生共存』,這個字指的是,它不是獨一的東西,它
存在在我們環境,跟我們是一體的,不是分開的,我的作品是沒有界線的,沒有說哪裡結束哪裡開始,我的作品的『框』不是很清楚,我的作品跟你的生活、環境、社會,是同處一個時段的東西。」
果然如此,也許是林明弘「同處時段」的藝術效應,原本快被國人遺忘、視為俗不啦嘰的花布,又從純藝術領域回頭滲透日常生活。從士林夜市、誠品書店、美術館商品店、捷運站文建會廣告、史博館機場店舖產品、台北藝術村客家花布展,甚至2002 年,在維也納舉行的薩爾斯堡音樂節演出的《杜蘭朵公主》,舞台背景都有花布。
在花布的流變歷程上,我們似乎看到了「俗民」、「藝術」、「俗民」的辯證,但對於這十年來的花布風潮,林明弘調皮地說,「這些都跟我沒有關係喔,我是無法負責的,呵呵呵。」林明弘展現對傳統語言的「演繹」能力,超越國界文化,他透過花布串連了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