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輕裝,脂粉未施,這一天的詹怡宜,就連說起話來也顯得「很不主播」,沒有專業的抑揚頓挫,語調像是自然輕擺的風鈴。即便談到當前新聞工作的惡質競爭,她的眉頭也是皺得清淡寫意:「這年頭,新聞走向變了調,大家只想看內幕、聽爆料,這種環境底下,播新聞其實讓我滿煩的。」
原來新聞不只觀眾會煩,主播也會有受不了的時候。所幸,在惡劣的市場競爭中,詹怡宜還有安頓自我的一方樂土,「做『一步一腳印、發現新台灣』這個節目,讓我找回踏入這個行業的初衷,在播新聞的苦差事之餘,還能獲得小小的自我實現成就感。」
「當了主播後,眼裡看的經常只有代表業績的收視率數字,新聞取向必須迎合市場,我差一點忘記自己當年選擇新聞工作的本意,忘了自己想要做的事。」幸好只是「差一點」,詹怡宜畢竟沒有讓自我淹沒於新聞競爭的粗暴橫流,於是,我們才能看到「一步一腳印、發現新台灣」,才能看到「發現台灣藍海」,看到走下主播台的詹怡宜,是如何透過深度誠懇的訪談報導,讓新聞工作回歸於她的初衷,也為這烏煙瘴氣的媒體環境注入一些難能可貴的養分。
盯著收視率,每天斤斤計較上下幾個百分點,真的很痛苦……
「沒那麼了不起啦!說穿了,會開始做『一步一腳印』,是因為自己快要混不下去了!」思緒拉回三年之前,詹怡宜想起一場慘烈的新聞收視戰,回頭來看,這場收視戰,也是詹怡宜開始在「收視績效」與「自我理想」之間來回拉扯的原始起點。
2003年,當時,她在新聞主播台上的競爭對手,是張雅琴。
「怎麼可能拚得過雅琴姐?盯著收視率調查數字,就算沒輸,也很難贏,每天斤斤計較著上下幾個百分點,真的很痛苦,過沒多久,我主動認輸,自請離開主播台。」當時,TVBS正待增加本土色彩,在政策考量之下,「一步一腳印、發現新台灣」的構想雛型逐漸醞釀。
「構想的不是新節目,而是安插在新聞裡的新單元,不過,雖然只是『政策性』的『小單元』,但我直覺,它會非常貼近我的志趣。」喜歡採訪、喜歡進行深度報導的詹怡宜,主動爭取接下這個新工作,「反正不當主播了,我有的是時間到處走走看看!」就這樣,詹怡宜暫時抽離了變調的新聞工作,踏出回歸本質初衷的第一步。
既然是政策性單元,開始時並未肩負太沉重的收視壓力,「直到農曆過年期間,公司大膽決定把『一步一腳印』推上火線,做為年節期間的特別節目之一。」這一次,詹怡宜的對手不是新聞主播,「友台在同時強打的特別節目,主角是許純美及柯賜海。」詹怡宜沒有多做形容,不過,這或許稱得上是「精緻」與「粗鄙」的戰爭、「深度」與「膚淺」的戰爭、是「人文價值」硬生生地對上了「低俗趣味」。結果,想當然耳,收視率以後者勝出。
焉知非福的是,或許因為強烈的對比反差使然,「一步一腳印」即使未能贏得商業利益,卻在此間贏得了前所未有的口碑與迴響,「認同這個節目的人,好像忽然變多了!」詹怡宜用「非常震撼」四個字來形容當時心情,「原來,這個節目真的有人看,真的有人喜歡看!」詹怡宜初次發現,回歸本質、不加調味的新聞報導,也有自成一格的群眾市場,也有它呼吸生存的空間。
某種程度上,我佩服這些「不會刻意迎合市場」的偏執狂……
「我得承認,當時還是天真了些,整個2004年,我就只做『一步一腳印』,到了年底,公司卻忽然說要喊停,原因當然不難猜想,收視率!」就算節目贏了口碑,不乏回響,但收視率終究不能和辛辣取向的新聞節目相比。只是,這一回詹怡宜不肯認輸,她向公司強力要求,堅持要把整個台灣繞過一圈。「感謝公司,我可以繼續走,但我的資源不多,變得很累,完全沒有休假時間,工作壓力真的很大。」
壓力沒有擊垮詹怡宜,「一步一腳印」繼續繞著台灣走,這或許要歸功於節目當中的一次採訪,採訪對象是旁人眼中的「偏執狂」,一個「追老鷹的人」。
詹怡宜記憶猶新:「十幾年來,這個偏執狂只做一件事,就是專心找老鷹,把關於老鷹的種種動態完整記錄下來,他沒有電視、音響、手機,只有一台記錄資料的電腦。」問他何以能夠只專心做這件事?難道不用考慮生活嗎?得到的回答很簡單:「人活著其實不需要太多物質,所以,決定一件事之後,不用擔心太多,去做就對了!」
忽然,詹怡宜「開悟」了,「一點都不誇張,那真的是種『開悟』的感覺。」從他身上,詹怡宜想到林懷民,「曾經訪問過林懷民,問他編舞時會不會考慮市場接受度,答案也一樣,『對的事,就別想太多』!」詹怡宜開始從不同的角度來衡量常人眼中的「偏執狂」:「偏」,才能創造商業考量之外的價值貢獻;「執」,才能堅守自己的本質初衷。「某種程度上,我佩服偏執狂,佩服這些『不會刻意迎合市場』的人。」
詹怡宜重新思考生命中真正想做的事,而她心中對「收視績效」與「自我實現」之間的輕重衡量,似乎也在此刻隱隱地有了微妙而明確的釐清。「我清楚告訴自己,我要做的事,是透過報導來引發生命的感動,如果報導中的一句話能變成某個人的座右銘,報導的故事能對這個人產生正面影響,我就會有成就感。」或許,提高收視率仍是媒體人的天職之一,但詹怡宜確信自己的工作取向會有新的可能,她要努力使這個可能實現。
如果「一步一腳印」的品質出了一點點的小問題,我一定會非常在意。
2005年中,詹怡宜產後復出,身兼新聞製作人及主播工作,「雖是製作人,好像可以決定新聞走向,但若收視不好,製作人一樣會被換掉。不過,我很清楚地為自己畫了一條底線,如果對這新聞厭惡到了『噁心』的程度,那就絕對不播。」
剛剛復出,詹怡宜就遇到倪敏然自殺事件,「媒體對這新聞的處理,幾乎到了鉅細靡遺的地步,好像差不多該結束了,忽然又硬是生出了新的話題。」她回想當時的心情,甚至有放棄這條新聞,把收視率讓給別家電視台的念頭。「前陣子很熱鬧的『搞軌案』也一樣,好像每天都要『撐』住這個新聞,想盡辦法擠出新東西。」新聞處理跟著群魔亂舞,自是輕鬆,不過,詹怡宜心中的底線已經畫出,必須以此為限,「在主播台上,我經常是在天人交戰。」
天人交戰,「天」是收視率,是市場要的重口味;「人」,則是詹怡宜對新聞工作的初衷,是她所認知的「新聞本質」,是詹怡宜心中的底線。
天人交戰之中,詹怡宜勉力守住收視率之外的新聞取材空間,或許微小,但卻是珍貴的淨土,而更美好的那片淨土──「一步一腳印、發現新台灣」,也在詹怡宜的深耕之下有了更寬廣的空間,公司決定,把節目時間拉長一倍。「當然,我會變得比較累,但累得很高興。」詹怡宜對節目製作的專注力沒有因為時間拉長而打了折扣,「在主播台上,我不在乎前額的頭髮忽然散亂,不在乎吃螺絲,但如果『一步一腳印』的品質出了一點點的小問題,我一定會非常在意。」
詹怡宜想做什麼?答案再清楚也不過了,播新聞是工作,說故事才是詹怡宜走入新聞工作的本質初衷。「當我退休之後,我不希望人們記得主播台上的我。」詹怡宜的希望,是「一步一腳印、發現新台灣」所報導的故事能被記住,能被不斷傳遞,持續地感動、影響這個世界。
「如果順便想起了我,那麼,就想起我今天的樣子吧!」她用左手指了指自己:一身輕裝、脂粉未施,娓娓說著故事的、本質原色的詹怡宜。
詹怡宜
1966年生
現任TVBS新聞部副總編輯兼製作人、主播
2000年以「大河戀系列」獲電視金鐘獎採訪獎
2005年以「一步一腳印、發現新台灣」獲金鐘獎文教資訊類節目主持人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