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節前三天,鄧小平的家人打電話給筆者:「老爺子(指鄧小平)已不行了,如果能搪過春節已經不錯。」當時,鄧家的子女大都已回北京,一方面準備過春節,一方面隨侍在側,只有外甥和外甥女在美國度假,但都已接到通知,隨時準備趕回去。
由於鄧小平春秋已高,而且住進三0一醫院已有一段日子,鄧家的兒女和近親其實在這陣子都做好心理準備,但因為他過去也有病危的往例,因此大家都期望他頑強的生命力能再造奇蹟。
二月十九日洛杉磯時間早上八時,筆者接獲電話;「老爺子已經過去了。」又過一小時,新華社正式發布英文新聞稿,這位在中國歷史上曾為中共立下汗馬功勞、曾在文革時三起三落、曾被美國時代週刊選為一九八六年風雲人物的傳奇人物,終於向馬克思報到。
江澤民「罩得住」
鄧小平過世後,全球皆想知道的第一個問題便是:他的去世對中國大陸目前的政局會不會有什麼影響?
也許,有兩樣事實可以協助我們解答這個問題。
其一,鄧小平身體轉壞、住進醫院是一月底的事,尤其在過年前後,中共高層人士都已做好心理準備,但和過去作風明顯不同的是,明知道鄧小平將辭世,大陸高層人士的外事活動卻一切如常進行,並末因為他病危的狀況而有所推遲。
其二,在發布鄧小平的喪訊以及處理他身後的消息上,大陸當局刻意以「平常心」對待。例如,鄧小平在北京時間十九日晚上九時零八分去世,五個半小時後,新華社即發布消息,並附帶近五千字的生平介紹,中央電視台在早上六時的新聞中正式發布消息,這一連串井然有序的行動說明了:中共中央對於鄧小平的身後事,早已有準備。
過去一陣子,有些美國及海外中國問題專家認為,當年華國鋒被毛澤東選為接班人,但不到兩年即被迫下台,因此有人懷疑,如今江澤民也可能因無鄧小平撐腰,難以續撐大局。筆者認為,關於江澤民為首的領導核心是否「罩得住」的問題,答案是肯定的,因為:
一、華國鋒與江澤民的情況不可同日而語。前者是毛澤東去世前五個月才選定的接班人,並無適當的「民意基礎」,夾在江青與其他當時身體尚強健的元老之間,華國鋒的存在只能算是過渡。如今的江澤民在位已八年,後四年基本上已完全能自己掌握,並已集黨總書記、國家主席、中央軍委主席三大權於一身,迄未受到任何挑戰。
二、過去八年,江澤民為中心的領導核心已建立一套龐大的政治班子,這套班子層層相扣,在如今改革開放愈走愈順當的大氣候中,已成一個「利害共同體」。在鄧小平過世後,這個既得利益階層絕不會拱手讓人,而且必亟思保位之道。今年十月即將召開的中共十五大,就是以江澤民為首的領導核心,與既得利益階層鞏固地位的戰場,也是江澤民領導核心的主導地盤。
我們甚至可以這麼說--目前江澤民的接班地位已十分穩固,鄧小平的去世,當然會產生階段性的痛楚,但對大陸的政治、社會以及經濟狀況,絕不會產生波動與改變。
香港回歸架構不變
相反地,要是江澤民的身體有什麼差錯,對大陸的現況倒會發生震撼性的變化。八年來,中國大陸政局「以江澤民為核心」的領導體系已成形,根據中共的慣例,這套領導體系至少要走過中共十五大,在十七大上(即西元二00二年),才會出現另一套接班人。因此,如果在十六大之前,江澤民的健康出了狀況,那才是「茲事體大」。
此外,從另一個角度觀察,如今鄧小平已過世,江澤民將能更放手地照自己的構思去領導大陸,而且,更能擺脫過去的包袱,走出自己的路。例如:
一、在「六四」的責任問題上,江澤民不必背負歷史包袱,卻又能乘鄧小平改革開放的順風車,順利帶引中中國走入二十一世紀。
二、在即將召開的中共第十五大會議上,由於李鵬受到憲法規定無法連任的限制,又身負「六四」的包袱,能力也「一般」,從權力的觀點分析,目前江澤民將比較容易把李鵬升至國家主席的位子,既不必擔心「國家主席」會威脅到他的領導,對目前尚存的中共元老而言,又象徵著江澤民集體領導的寬容與不抓權。
中國大陸一向是「黨」說了算數,如今江澤民身兼黨總書記和中央軍委主席,對國務院總理和國家主席都有約制作用。因此,鄧小平過世、江澤民鞏固領導地位後,李鵬擔任國家主席、朱鎔基擔任總理的架構已呼之欲出。
香港地區人士對於一手策畫「香港回歸中國五十年不變」、「馬照跑,舞照跳」的鄧小平,在過去曾有過相當程度的尊敬,如今在距「九七」大限只剩一百三十天之時,這位香港問題總策畫師卻未能一圓他「親自到香港目睹中國大陸收回香港」的願望。
鄧家子女不只一次告訴筆者,「香港回歸中國」是鄧小平生平最大的心願之一,因為這象徵著他從帝國主義手中收回被割據的領土,因此在八0年代中,中共和英國就香港問題的談判中,許多大事他都一把抓。對於香港過渡後的許多安排,他都做出前瞻、周到、縝密的規畫。
例如,對於特區首長的「位階」問題,當時鄧小平曾口頭指示不得低於部級,最好居「國務委員」的地位,相當於「副總理」。香港不過彈丸之地,其特區首長居國務委員位階,難免引起各省級官員「吃味兒」,不過,據「鄧辦」人士說,鄧小平的安排,主要目的是不讓各省官員在「九七」之後,對香港特區「指東道西」要維持其特殊性和獨特性,擋住許多國內的干預。
就過渡前後的香港而言,鄧小平的逝世不應造成政策性影響與改變,因為整體的安排與架構一直在鄧小平的策畫原則下進行。至於回歸之後,若無突發性狀況,江澤民領導核心在無更好的方法之前,必然遵循鄧小平「五十年不變」的指導原則,並無推翻或轉向的理由與可能。
「台獨」危機牲加強
在對台灣的問題上,鄧小平的基本構想是,以香港回歸後所實施的一國兩制的表現,向台灣展示中國大陸實施一國兩制的誠意,因此,鄧小平與周恩來都一樣認為,台灣問題不必急於一時,只要台灣不走獨立方向,大陸可以等下去,但是,基於主權原則,也絕不承諾對台灣放棄武力手段。
美國首位駐中共大使伍考克曾告訴筆者,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中旬,他和當時擔任大陸副總理的鄧小平談判雙方建交最後細節時,鄧小平首為美國國會討論台灣關係法、存心繼續出售武器給台灣,向他極桌抗議,幾乎使雙方原定要在幾小時候互相發表的聲明告吹。伍考克說:「當時他這麼一捶,使我汗流陝背。」
換言之,台灣問題一直是鄧小平心中的「大事」,在他的指導原則下,大陸對台灣可以容忍一切,可以傾囊相助,但絕不容許台灣獨立,他總認為台灣問題是歷史責任,不能從他手中失去,否則就成千古罪人。
鄧小平一走,台灣方面雖然表示要以「平常心」對待「後鄧時代」的兩岸關係,但也有人認為,可以利用機會,加緊「獨立」的試探。如果台灣朝野對中國大陸的政治狀況有所了解,就應該知道,後鄧小平時代的大陸執政者對於「台獨」的容忍空間,比鄧小平時代更小得多,因為「容忍台獨」在中國大陸是大動作,要有能力、擔待的領導人,才有力量獨排眾議,在台灣走向台獨時,大聲喊:「不許打!」
筆者不認為江澤民的領導核心在後鄧時代,對兩岸政策會有「江八點」之外的改變,相反地,北京當局對兩岸關係的口徑會愈來愈窄,雖然方向不變,但腳步會愈來愈沒耐心。如果台灣錯估局勢,以各種明獨或暗獨手法去試探江澤民,其危機性極大。例如,二月二十三日台北新聞局發布「一個分治的中國」這種論調,就極有可能被大陸視為挑釁。
在中共和美國的關係上,鄧小平過去的確有過功不可沒的功勞。一九七八年,文革結束不久,四人幫剛下台,在國內仍有反對聲音的情況之下,鄧小平實際負責與美國談判建交,當時是一宗艱鉅的任務。因此,一九七九年他訪問美國,以幽默的語言和大氣魄的風度,普風靡美國社會,對於「中」美關係,鄧小平一直主張雙方要發展互利互惠的關係,不搞對抗,但也不怕對抗。
近三年來,中共和美方關係因為台灣問題陷入極低潮時,江澤民幾乎已經是「獨立」做出決策,並無鄧小平的指導。因此,鄧小平去世後,縱使雙方關係再出現大挫折,江澤民和他的班子已有應付的能力與方針,從這個角度看,後鄧時代中共和美國的關係也不會有太大變化。
高瞻遠矚的權力過渡
不過,儘管中美兩國在基本大氣候上,不容許雙方有衝突與過熱的磨擦,但許多階段性失算,也會造成雙邊關係的挫折,例如:
一、二月二十一日,當中共駐美大使館設弔唔靈堂,供各界人士前往追悼時,美國總統柯林頓這天下午在華府,「有空」前往球場觀看芝加哥公牛隊和華府子彈隊的職籃比賽,卻撥不出十幾分鐘前往中共大使館,只派了副總統高爾前往致哀。儘管在國際禮儀上柯林頓未失禮,但他末能掌握「追悼亡者乃是做給活人看」的原則,也許有著弦外之音,也許是疏忽之過。
二、美國新任國務卿歐布萊特女士二月二十四日訪北京,在會晤錢其琛、李鵬及江澤民之前,曾發表聲明表示:「我要代表柯林頓總統及美國人民,向鄧小平家屬及中國人民致追思之意。」歐布萊特在整個聲明中一直稱「鄧小平」,末以尊敬的口氣稱「鄧先生」或「鄧小平先生」。歐布萊特也許末注意到當時在場的大陸副總理錢其琛鐵青著臉但大陸政府對她這種失禮的用語必然懷疑:「她到底是「無知」,還是「有意」?」
鄧小平的偉大與高瞻遠矚之處在於--他從一九九0年以後,不但正式退休,而且幾乎說退就退,在形式與實質上,只擔任「顧問」,絕不對江澤民的施政作出重大干涉。八年多來,江澤民既獲充分授權,又在必要時得到鄧小平的支持與指導。在羽翼已豐、腳跟已穩的狀況之下,江澤民面臨鄧小平去世的局面,已無重大的挑戰與頭痛。這種平穩過渡權力的安排,遠較毛澤東臨終前五個月才安排接班人高明。
周恩來在一九七六年去世前,突然迴光返照,短暫地清醒,當時他見鄧小平及其他元老隨侍在側,便把鄧小平召到身邊,對鄧小平說:「有你在,我放心多了。」經過了二十一年的歲月,鄧小平使得大陸的政治權力平穩過渡,經濟以兩位數字成長,國力逐漸邁向超級大國,這位文革時代的「第二號走資派」,應該可以很自豪地去向馬克思報到。
對於眾所推崇的改革開放政策,鄧小平曾幽自己一默說:「馬克思在天上坐著,他法力無邊,看著我們的一舉一動,他不怎麼喜歡,因此他懲罰我,使我的耳朵聾了。」如今,不管馬克思高不高興,民族意識極強的鄧小平,應該會挺直腰桿,昂然面對馬克思說:「這場仗,我打贏了。」
(本文作者為旅美專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