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都市設計的規畫草圖下微觀,台北是一座被橋環抱、穿越的高架之都。在這個四周、中央都是高架道路的城市中,橋梁承載了許多台北人的都會共感。有人戲稱台北人每天都要經過橋,一生過的橋或許會比走的路還要多。
隨著都市化日深,橋在都市聯覺想像中的意象也不斷變遷。過去的小橋流水,是接續此岸彼岸的情感孔道,跨越兩地障礙鴻溝;橋上是攤販兜售叫賣的俗世吆喝,橋下則是情人相約、典雅的柏拉圖式精神空間。
但在現代,古典的拱橋搖身一變為都市叢林裡最具穿越性與隔絕性的冰冷建築。一座座高架橋冰封兩地,宛然一堵巨大的水泥牆。城市外環、內環高架道路將台北緊緊裹著,橋下也從相約地點變成壓迫性極強的陰暗空間。
一位有十年設計經驗的建築師點出,在台灣獨有台北有環環相接的高架橋,而台北的高架道路不僅包圍都市邊緣地帶,連市區中心也有幾條東西、南北向高架道路,在大都市中十分罕見,「這些橋把台北穿腸破肚、切得支離破碎。」這位身兼公職的建築師對台北破碎的橋景顯得有些悵憫。
臨時性的都市底層
高橋圍城,橋上不再有紅男綠女悠走閒逛,而是疾馳著匆忙進城出城的車子,橋下的「次空間」也被都市人地盡其用。這片原本為建築術語中的非正式場所,是都市邊緣地帶、臨時性的都市底層;卻由市民經營出獨特的高架橋下文化。
環河高架道路下的五金店圈;光華橋下的舊書攤、電子業、古董店;大直橋下廢車集中地;建國高架橋下有花市、玉市、書市、計程車休息站。五花八門的商業聚落使得橋下除停車外,還呈現台北另一種大眾化商品的橋下風情。
實踐設計學院空間設計系講師李清志深入觀察台北的高架橋文化,他剖析高架都市的橋下原本可能是黑暗的角落,容易藏污納垢,衍生社會問題,世界各大都市橋下也都是流浪漢棲息的避難所。但台北都會的橋下,卻叢集出各具風格的商業聚落,在地狹人稠的台北城,這片次空間就成為一些行業的固定「工商業區」。
過去最為人熟知的台北橋下,假日清晨巡浮一個個待價而沽的人頭,流淌著萬頭鑽動、引頸瞧望買主的勞動人潮。而在橋下能找到的零工,多半是替廟宇抬神轎或替喪家扛棺材。台北橋拆遷後,古早的人力市場逐漸西移到萬華、三重一帶,橋下找人、等人的鬧熱景況不復見。
在都市規畫裡,橋不僅負載溝通效能,還兼具現代文明的商場性格。橋上是連結兩地的交通孔道、出入口,橋下又是社會大眾的文化資訊交易站、商品人力物流中心。
銜接天堂之路新生南路與紅塵大道松江路的光華橋,在枯嶺街拆遷戶搬來後,成為舊書攤大本營。因為來此顧客多為學生,電子業、電腦業也慢慢匯注於此,形成新興資訊中心。逢假日週末,則有玉市、古董市集,數十年歷史的光華橋不啻是新舊文化、文教商業的熔接點,釋放許多都市能量。
研究台北學的設計師李清志點出,光華橋雖不是絕佳的空間,但橋下自然匯聚的文化資訊驛站,使得這塊都市底層「變得較有人性、讓陰暗的橋下空間重新有生氣」,他肯定地說。
有趣的是,這些商業聚落是都市計畫中偶然的出現。台大城鄉所教授夏鑄九強調,都市規畫中並沒有橋下空間的設計,但由於台北公共空間不足,這裡就變成政府安置拆遷戶的權宜之計,橋下臨時性的收容所,久而久之遂成都市生活的常態。
根據北市政府新建工程處道路科科長曾正富分析,高架橋在都市主要是做為聯絡道路,橋下空間除補償拆遷戶外,也容納部分政府次級單位,如一些度量衡、民眾活動中心、消防單位等「冷衙門」。
橋下做為補償空間,是都市發展情非得已的現象、政府面對抗爭的緩衝劑,廣納各方游離的行業,成為都市中「失落的空間」,不為人重視。提出「台北新故鄉」口號的新任都發局長張景森歸結,橋下文化是市民無心插柳柳成蔭,過去官僚系統的都市設計從沒有考慮市民需要,橋下闢書市、花市,是「政府沒管到的地方,市民自行開發自已的需要」,張景森笑著說。
客人是十路人
失落空間的特殊性格也直接型塑出台北的高架橋文化。出身建築師的北市政府都發局都市設計科科長林欽榮研究,高架橋下演變的商業文化,除了受市場機制、商業同質化聚集效應影響外,更因為都市邊緣空間結構的特性,適宜次級商業產品(如五金、舊書等不需高級店面的行業)叢聚出小生意聚落。
懸浮的塵埃、高高在上呼嘯而過的轔轔車聲,台北的冬天攀緣著淡水河畔的環河高架橋,寥落冷清。
六千三百公尺長的環河南北快速道路高架橋下,提防邊一百三十四間賣冷凍櫃、大鐵鍋等的五金行整齊排列。在橋下開店二十餘年的詹俊財邊拉著推車邊說,當初他來這裡落戶時,還沒有高架橋,各種小吃店舖分布四周,直到後火車站鄭州街一排矮房子拆除,拆遷戶分配到此,每個月給政府約四千塊租金,五金聚落才漸漸集中。
「客人是十路人,什麼人都有。」不到四坪半的空間,擺滿車輪、塑膠墊,詹俊財在他的「鴿子籠」裡可以看盡五湖四海的江湖客,以及台北走馬燈樣的社會變遷。
並非所有橋下空間都是單一聚落,建國南北路高架橋空間就是多用途使用。橋下分布的花市、書市、玉市、停車場、計程車司機休息站、殘障者洗車中心,不僅集合台北人嗅覺、視覺、聽覺記憶,商業聚落更薈萃成一股力量。而司機休息時臧否政治月旦時事,橋下漸成為政治消息交換站,選舉時就暫做「運匠」指揮中心。
橋梁在台北,雖富交通、商業功能,也有解決都市空間糾紛的社會意義;但是,從都市建築景觀的角度審視,高架橋並不一定具有視覺美感。
交通便利與都市景觀如魚與熊掌一樣難取捨。負責設計北市各高架道路的林欽榮就對高架道路的存在持保留態度,他舉證美國許多大城市多走向廢高架橋改人地下的趨勢。高架橋阻隔都市活動,台北人的親水性被環河高架道路阻斷,高架橋也切斷台北人與生命之河淡水河的親密關係。
另一方面,橋下的小生意文化固然為都市創造出新記憶,但噪音、污染卻影響附近住民生活品質。且部分高架橋下,處在幽暗邊際,已變成治安死角。
還給橋下一個公共的空間,不再做商業用途已成為都市設計家的共識。研究計畫遍及各縣市的夏鑄九觀察,從整體都市發展考量,高架橋下的空地利用應結合周遭環境,盡量為公共而非營利空間。學者從政的張景森更明言,未來新建的高架橋下空間,將配合社區需要,從事綠化、社區聚會、兒童遊樂場之用。即將於明年完工的東西向快速道路,不但紓解北市五大東西幹線一五%的交通量,在橋下也將有景觀設計、公園等公共設施,不供商家使用。
橋不只是橋
如果都市面目一日數變,橋在都市人的意識中更瞬息萬化。比起長可百年的建築物,橋的壽命則較短,不過二、三十年就要新整修、改建。而台北人對於意象性高的老橋的記憶與認同遠較高架橋濃。在日據時代遺跡中山橋、典雅的台北橋拆掉之後,台北就更缺乏蘊涵歷史記憶的橋。
「橋不只是橋」,在硬邦邦的交通作用外,從橋上還可以看到不斷變化的都市風貌,敏銳感覺城市;但專給車行的高架橋卻缺乏人走路的經驗,除在橋下商業活動之外,台北人再也沒有登橋遠眺的城市舊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