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兩年,山水明淨、民風淳樸的台中縣石岡、沙鹿、東勢等鄉鎮,出現一件「怪事」:
有一群人的耳朵忽然變得特別尖,眼睛特別利,只要看到三兩個歐巴桑聚在一起談天說地,他們往往不揣冒昧地湊過去,說著聊著,便從口袋裡掏出錄音機。
「風水輪流轉了,以前講古給囝仔聽,他們寧願看電視也不捧場,現在居然有人想聽,還拿錄音機錄!」一位外號「故事大王」的老先生滿心歡喜中不免納悶。
不管正式職業是鄉鎮公所職員或中小學老師,讓這群人「玩」得全神貫注的另一個身分是經過講習、訓練過的「台中縣民間文學採錄員」。
於是,一首首如「羊妹妹/十八歲/坐火車/坐到哪/坐到梅樹下/兩斗米/打粢粑/無糖搵/搵泥沙」的有趣童謠,一則則如蛇郎君、虎姑婆等口耳相傳的民間故事、神話、傳奇,不論是客家話或閩南語,均能以文字和記音的方式忠實保存原貌。
生命力的源頭
由台中縣文化中心結合學者、當地有心人士合作的「民間文學蒐集研究計畫」,是台灣四十年來第一次大規模的民間文學田野調查。進行兩年,已有系統地採錄、整理、研究和出版九冊民間文學集。
「許多先進國家早就開始做!」前台中縣文化中心主任洪慶峰談到當初推動這個計畫的原因時,侃侃舉例。
他指出,北歐芬蘭早在一百五十年前,因戰事頻仍,為延續國家文化命脈,開始全力蒐集整理民間文學,迄今超過六萬則;日本對「民話」也不遺餘力;甚至對岸的大陸在十幾年前,就將民間文學採集列為「國家重點計畫」,很會說故事的人,還被授予「民間故事家」頭銜。
然而,台灣因多年的忽視,豐富、多元的民間文學迅速流失。民間文學計畫負責人、清大中語系文學研究所教授胡萬川直率表示:「我們抱搶救心情來做!」
「民間文學」的概念或許聽起來陌生,但三十歲以上的人應還記得,陪伴他們長大的,是阿公滿肚子的掌故,是阿媽講的丘罔舍,是母親哄小孩睡的「火金姑,十五暝」,這些人們喜歡聽、喜歡講、喜歡唱的故事、歌謠,就是民間文學。時代背景、地理環境、人情世故、信仰風俗均能反映其中。
「它是活潑的、立體的、蘊含最鮮活的民間生命力,更是各民族一切文化的總根源。」胡萬川強調。
他舉例,漢民族有文字五千年來,中原地區九0%的人民是不識字的,但藉著民間的口耳相傳,卻能凝聚共同的文化傳承和歷史意識。
有趣的是,暫時拋開從學術價值、文化保存的角度來看台中縣的創舉,落實在生活層面,對當地實際從事田野調查的採錄員、被採錄對象、甚至整個鄉鎮的老少而言,重新接受民間文學洗禮的經驗,已對他們的生活產生深遠影響。
「石岡經驗」
人口只有一萬五千人,閩南人、客家人各占一半的石岡鄉,當地人形容「街上走走,四處碰到親戚」,卻也因它的小和閩客文化夾雜,入選為第一個採集的鄉鎮。
四十歲出頭、斯文的石岡鄉圖書館館長呂坤樹,是當地投入最深收穫最豐的採錄員。
他回憶,整整兩個月,公文在桌上愈堆愈高,因為他整天往外跑、找人聊。「鄉民反應實在超乎想像地熱烈,他們很高興受到重視。」他笑言,許多鄉親講到一半忘記了,忽然想起來便往他家裡跑,常常往返數次,一首歌謠才能採錄完整。
而他原本堅持「別問我,通通記不得」的老母親,不忍見兒子奔波,硬是每晚睡前躺在床上苦苦思索,忽然有一天記憶之匣重新開啟,「一首首押韻的歌謠源源不絕跑出來,都是我們小時候聽熟的。」呂坤樹說。
他因此反省,傳承民間文學是對後代責無旁貸的責任,父母沒有權利剝奪孩子吸收民間養分的機會。如今,他每晚將採集所得念給兒女聽,孩子聽了欲罷不能。「民間文學是母語精髓,這是最好的母語教育。」他表示。
看著「石岡經驗」成功,教了三十年書的東勢國小老師許登志也自告奮勇地組織十餘位老師在東勢鎮行採錄。
「我老早就想做這件事,但缺乏正確方法入門,這次正是好機會。」她說。
不只用心挖寶,許登志更不遺餘力地推廣;印成教材在課堂上教、推動一整個學年的班級在團體活動時間念念唱唱、訓練她的游泳隊學生用唱遊表達,並應邀四處表演。
「客家話說:「寧賣祖宗田、不忘祖宗言」,我現在開始努力,這一生總算沒白過,對得起祖先、對得起母親。」她肅然表示。
台中縣的成果逐漸引起重視,鄰近的彰化縣文化中心已開始著手規畫,文建會也在去年舉辦全國性的「民間文學研習營」,希望在全省播下採集民間文學的種子。
滋潤「作家文學」
其實,把時間拉回六、七十年前,日據時代的台灣即有「台灣民間文學集」一類的專書、專文出版,和在國府遷台後中斷數十年。
胡萬川歸納原因有二,一方面由於台灣民間文學可說是本土文化的基礎,在過去的政治生態和「重國語、輕母語」的政策下,理所當然受壓抑;一方面則是學術界受囿於士大夫心態的重雅輕「俗」文學觀使然,使民間文學在學院得不到應有的重視。
然而,「作家文學」都少不了民間文學在語言和文化的滋潤。遠的來看,水滸傳、三國演義均是先在民間口耳相傳多年,才由作家加以提升,寫出流傳至今的定本;近的來看,小說家黃春明最津津樂道的文學啟蒙,是從小帶他長大的宜蘭阿媽講不完的故事。
不容否認的是,過去數十年輕忽民間文學,對台灣文學發展的負面影響,已經逐漸浮現。
不少文學界人士指出,很多年輕創作者「國語化」太深,很難突破語言乾枯的瓶頸,題材及視野也顯得貧瘠;而對岸卻出現如莫言、汪曾棋、阿城等不少運用語言如入化境的作者。
「如果你能掌握豐富的、具生命情感的母語,不管你是四川人、閩南人,都可以用中文寫出呈現四川、閩南風味,生命力強的作品。」胡萬川認為。而從滋潤「作家文學」的角度,民間文學的採錄與推廣,刻不容緩。
台中縣文化中心的嘗試更證明,一個擅長整合資源的行政體系,可以為文化扎下多深的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