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誕辰紀念日,總統府內,文武百官群集行禮,都不見國策顧問、前退輔會主委許歷農的身影。
國民黨十四全會中未獲提名中委、日前又曾撰文公開肯定新黨的許歷農,這天選擇了留在辦公室裡。只見訪客和電話不斷,柚子、月餅等秋節禮品堆滿屋角,秘書黃玉翎正為茶具不敷用而傷腦筋。
十來位榮民一道由台中專車北上,與「許老爹」餐敘。席間,一位陸軍退役少將交給許歷農一份六百多人簽署、支持他「忠黨愛國」、「反台獨」、慰問他「受委屈」的信件,其他人爭著發言:「主任,我們永遠是你的精神後盾,要拚命,我為你拚了。「老爹,現在大家都在看你,你去那裡,我們就去那裡。」
與前半生決裂?
頭髮花白、心臟手術後略顯虛弱的許歷農,面對舊屬的激情,除了偶爾舉杯互敬,插幾句詼諧話之外,始終默然,神色自持中看不出是欣慰或感傷。
其實,打過八二三砲戰,總攬過軍中政戰,也曾處理老兵自救風潮,今年七十二歲的許歷農,正面臨「這輩子最痛苦」的抉擇。
是留在他曾獻身半世紀、如今卻日現陌生的國民黨,抑或投入理念相契的新黨?是在一座資源利益盤根錯結的老園子裡,做名失落人,還是傾畢生蓄積去挹注一株新芽?
而去留進退之間,近年在政壇備受爭議的許歷農,牽動了許多榮民、黨員和各黨派人士矛盾複雜的心情,逼人不得不正視一些說不出、或不想說的隱痛。
在許歷農的心目中,金權當道、本土化掛帥的國民黨、早已喪失了三民主義建黨的原始精神,而標舉「反金權、反台獨」的新黨,則承續了中山先生的正統香火,他們因改革不成而出走,「只要國民黨痛自覺醒,洗面革心,就能呼喚這群孩子回來。」至於他個人則要評估,「如想「光復」國民黨,是從裡面好呢?還是從外面好?」
識與不識中,有人勸他切勿「晚節不保」;有人憤慨「國民黨是我們的,該走的是那一小撮人」;一位女性軍系國代,擔心他「被新黨利用了」,說到激動處淚流不止。
國民黨中央黨部秘書長許水德則公開表示,新黨專扯國民黨的後腿,「忠黨愛國的許歷農,應該不會加入」,否則,「一輩子的功勞就垮了。」
「我從未說過我要加入新黨,也未說我不要加入新黨。」針對許水德之言,許歷農先是迴避,繼而又恢復鋒利的口吻:「如果國民黨走台獨路線,暗地裡出賣國家,那不只新黨要扯國民黨的後腿,很多人都會扯國民黨的後腿。如果「出走」是為了救國家,不讓國民黨與民進黨合流、走上台獨,那我一世的功業不是更加發揚光大?」
儘管如此,對曾任陸軍官校校長、政戰學校校長、金防部司令和總政戰部主任的許歷農而言,離黨他去無異是與前半生的嚴重決裂,對國民黨更是「大風起平漠」,不能不深思慎行。
他也不否認外界所認為:「一旦許老爹加入新黨,很多榮民、知識分子和理念相同的人都可能走。」
漸行漸遠
從權勢動力學的觀點看,某些人認為,許歷農之舉是失勢政治人物的反撲,是省籍、流派鬥爭的轉化。
民進黨立委施明德就吐口菸、謎著眼說,新黨只是國民黨非主流派的「灘頭堡」,與留在黨內的大老們「裡應外合」,「新黨需要元老們在黨內的資源,元老們則以新黨做為要脅當權者的籌碼,只要重新得勢,新黨就會回去,。」而掌握黃復興鐵票族多年的許歷農,正是最能內外逢源的大老。
但是翻轉過權力競逐的面相,「許歷農現象」更代表了兩種價值體系的衝突扞格,呈現出許許多多「許老爹」身處現今台灣社會的心理寫照。
「國家認同」是核心、甚至是唯一的問題。
正如大多數四十年前倉皇來台的大陸籍人士,曾參與抗戰、剿共戰役的許歷農,一心縈念的是在手中丟失的故國江山,思考台灣問題,也放在大中國的架構之下。
他不能接受意涵僅限於兩千萬台灣人民的「生命共同體」觀念(儘管這在台灣社會已有普遍共識),堅持使用涵括大陸及海外華人的「中華生命共同體」。他對「中華民國」、「青天白日」等符號的執著,猶如老輩對祖宗姓氏的尊崇,甚至不排除投效他黨以護衛國號。
軍人敵我分明、寧斷不折的性格,以及高度的危機意識,更使許歷農對任何違反大中國信念的力量,絕不寬貸,當年他任總政戰部主任時的「三合一敵人」(共產黨、台獨、國際陰謀分子),如今以台獨為首。「這是軍方意志的集體投射,」資深軍事記者張友驊指出。
而這天,當民進黨歡天喜地、挾執政雄心遷入中央黨部新廈時,許歷農對記者痛指:「它是個違法政黨。」因為前年民進黨通過台獨黨綱後,行政院決議,將此案交由憲政法庭審理,而憲政法庭直到今年九月才成立,尚未處理此案。
身經百戰的許歷農,這輩子身上的勳章理當愈掛愈多,怎料臨到暮年,都有人認為,他一生的累積可能是個「錯」。
他尤其無法忍受,國民黨近年「亦步亦趨」執行民進黨的政策,「把我們一生奉獻保衛的國家毀掉了。」為了「一中一台」、「公民直選」、「郝柏村下台」、「不計名號進入聯合國」等案,他在不同場合猛烈抨擊黨中央,甚至「烏紗帽拿在手上,隨時準備甩掉」,與李登輝主席數度針鋒相對,比非主流派領袖郝柏村更加直言無諱,也自此與權力核心愈行愈遠。
「許主委認為李總統走的是危險之路,李總統也認為許主委走不通,何者正確,只有讓歷史評斷,」許歷農的舊屬、退輔會森林開發處處長王易謙冷眼觀察。
榮民最後一位大家長
民國七十六年十月,生活艱苦的老兵蜂起自救,與榮民有袍澤深情的蔣經國總統,躺在病床上,將「好好照顧榮民」的任務託付給許歷農。一夕之間,許歷農摘下三顆星星,脫下戎裝,接掌退輔會。五年間,他都住在退輔會樓上,只回過家兩次,過著近乎「苦行僧」的素樸生活,而在他任內,老兵運動也平息許多。
直到近兩年,榮民、榮眷又上街頭,這回喊的卻是「反獨台、反獨裁」。
有人指責,許歷農將榮民捲入政爭,激化省籍對立;李登輝總統也曾對他表達不滿。但也有人認為,他不過是眷村竹籬芭內的族群代言人,因時移勢轉,採取另一種抗爭。
「許歷農是榮民的最後一位大家長,」出身桃園眷村的「外省人台獨協進會」秘書長崔梅蘭形容。他如蔣經國般,清廉刻苦,一襲夾克,上山下海探訪榮民,他們共有的生活經驗、生命情境,是其他官員巡視眷村所難比擬的。
黃復興黨部黨代表宋艾克指出,許歷農現在雖不再握有職位的「權柄」,在榮民間絕對還享有「權威」。本刊針對國民黨十四全黃復興黨代表所做的問卷調查也顯示,七成的受訪者認為,許歷農至今對榮民的影響力「仍然很大」。
也因此,許歷農在黨內受壓抑,榮民感同身受;他公開支持新黨,更吹亂了一池春水。
高雄大寮眷村,早起運動的村民裡,老兵、黨工議論著:「如果連許老爹都要退黨,可見黨已叫人滿失望了。」一位軍系國代在桃園縣的一場壽宴中,批評許歷農「離經叛道」,某些老兵則以「走狗」反唇相譏。
「許歷農的文章,為許多人解開了心裡的結。」一位與許歷農深交的退休將領說,老一輩國民黨員顧念倫理道德,不願「叛黨」,如今,許歷農公開為新黨背書,等於為它蓋上了「正字標記」,證明新黨和支持者「不算背叛國民黨。」
至於是否以加盟行動支持新黨,榮民們心情各異。
上個月,退輔會為具榮民身分的大專教師舉辦年度參觀活動,某些參加者私下表示:「我們準備好了,只要許老爹加入新黨,馬上跟進。」
一位由軍方轉任重要文職的許歷農友人則承認:「我很矛盾。」身為四、五十年的國民黨員,黨證上貼的,還是小伙子時代的相片,實在不忍「老年變節」,他說:「還是讓我兒子去參加吧!」
不是敵人,就是朋友
擁有二十萬會員的「中華民國退伍軍人協會」(名譽理事長即許歷農),近日在各地召開代表大會,理事長蕭而光主動提出這個「大家都非常關切和疑慮的問題」,指出,新黨的理念與該會並無二致,「基於「不是敵人,就是朋友」的原則,本會會員如要加入新黨,我的意見是,不反對,也不鼓勵。」
在國民黨當局的眼裡,「許歷農效應」是個尷尬,更是年底縣市長選戰的不定時炸彈,五十萬榮民、上百萬榮眷的鐵票部隊,恐會鬆動。
國民黨澎湖縣長候選人郭天佑的助選大將,憂心地說:「現在最怕的就是,許歷農加入新黨,帶走眷村票。」
即使他形式上未入新黨,如十月初,到新黨新竹市長候選人謝啟大和台北縣長候選人李勝峰的說明會上,露個面,揮揮手,一切也已盡在不言中。一位新黨核心人士直言:「對我們來說,許老爹早已加入新黨了。」
唯恐新黨和許歷農效應發酵,國民黨的「消毒」工作點滴在進行。
九月下旬,退輔會兼黃復興黨部主委周世斌,在國民黨中常會中報告「爭取榮民向心力,贏得年底選舉勝利。」
次日,國民黨高雄縣岡山市黨部,為散居榮民辦了項座談,一位退輔會幹部對牢騷滿腹、搶著發言的老兵們曉以大「利」:「我們的利益,和國民黨結合在一起。國民黨執政,粗茶淡飯少不了我們,民進黨執政,我們只有死路一條。新黨三、五年內無法執政,不能因同情新黨而搞垮國民黨,讓民進黨漁翁得利。」
自立門戶後的新黨,像隻精明靈活的幼虎,四處奔竄串連,縣市長選局為之更加撲朔迷離。
部分新黨成員對國民黨非主流派大老並不認同,有意畫清界線,但一位相信「選舉才是一切」的新黨核心幕僚點出:「許歷農是唯一擁有群眾的大老,」新黨領導人趙少康也曾表示,許歷農若加入,新黨將有如「增添五十萬大軍」。
利弊待衡量
問題是,縱使許老爹有心「化作春泥更護花」,率大軍為小輩助陣,他的部隊濃重的省籍流派色彩,對亟欲甩脫「外省黨」標記的新黨,是利是弊,還有待衡量。而新黨對外也避談許老爹的意識型態,特意強調他的道德操守及弱勢老兵代言人的形象。
民進黨對「許歷農現象」則另有一番解讀。民進黨高雄縣黨部執行長黃文賢,為縣長候選人余政憲僕僕助選之餘表示,眷村還是他們很難攻掠之地,他批評許歷農等人「仍以舊時統治者的心態看台灣,以為政治資源還由他控制。」
儘管如此,民進黨人大都相信,新黨今年參選,將掠奪國民黨的鐵票,對民進黨有利。
選舉戰鼓擂動,當國民黨忙著疏通勸退、民進黨極力拉抬聲勢、新黨合縱連橫之際,許歷農是個沈默但令人屏息注視的暫眠火山。
十月初,他為新黨候選人謝啟大和李勝峰打氣;十月中,卻又赴美國探望女兒,歸期未定,似乎有意避開選戰敏感期。
一位政壇人士分析,基於個人魅力和族群意識,短期內,許歷農對榮民仍會有相當號召力;但長期看來,由於許多實際資源還是握在國民黨手上(如福利措施、眷村改建等),許歷農對榮民、榮眷的影響力將隨時間流失;更何況,老輩榮民的平均年齡已達六十九歲,凋零日亟,「鐵票族」也終將走入歷史。
多年來為國民黨牢牢掌握鐵票、鞏固政權的許歷農,審時度勢,臨到古稀之年,為了個人和族群的堅強信念,是否會突破重重心理糾結,率「許老爹部隊」另闢戰場,傾畢生餘力,最後一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