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入佛學院念書時,偶爾也進入禪堂參禪,堂主明度禪師說:「真正會聽的人,要聽無聲之聲;真正會看的人,要看心內的世界。」
當時雖不太瞭解,但是覺得這句話蘊涵著甚深的法義,就把它記在心裡,沒想到對於我的一生,居然有著很大的影響。
向內看
十五歲時,受三壇具足大戒,當我好奇地瀏覽戒壇風光時,戒師的一根籐條狠狠地打在身上:「你看什麼?這世間上那一樣東西是你的?」於是,我閉目不看,在漆黑的世界裡,我燃起一盞心燈,世界的一切原來都在自己的心中。我學會了不看外而看內、不看有而看無、不看妄而看真、不看他而看已。三個月後,我在長廊上睜開眼睛,見到外界的青山綠水、藍天白雲,真是美不勝收!經過一番返觀自照的日子,雖然看山還是山,看水是水,但是心裡的感覺已經和以前大不相同了。
直到現在,我走夜路,上下樓梯,即使不用眼睛看,也都很自如無礙。甚至我常覺得;用心眼去感受世間事,比用肉眼去觀察還要來得如實真切。
一九四一年受戒後,在律學院念書,夜裡巡寮,萬籟俱寂,彎彎明月高掛夜空,不覺停下腳步,側耳傾聽落葉敲磚、夏蟲鳴唱,不料一頓杖責加身,糾察師喝斥道:「聽什麼?把耳朵收起來!這個世界上,什麼聲音是你應該聽的?」於是,我開始練習充耳不聞,但是好難啊!我乾脆用棉花球塞住雙耳,不聽世間的雜音,漸漸地,我的耳根清淨了,心中也自然空靈了。
才剛體會到無聲之聲的法喜,老師又一巴掌打了過來:「怎麼把耳朵塞起來?把耳朵打開來聽聽,什麼聲音不是你應該聽的?」我把棉花球拿開,各種音聲排空而過,直穿腦際。定下神來,我才恍然大悟,不禁自問:以前我的耳朵都用來做什麼呢?抱著「往者已矣」的心情,我下定決心;今後不聽是非而聽實話、不聽惡言而聽善語、不聽雜話而聽佛法、不聽閒言而聽其理。
聽聞的最高藝術
五十年後(一九九三年),我返鄉探母,蒙中國佛教協會會長趙樸初長者誠意接待,他從北京專程來到南京,我們兩人歡敘暢談時,他的夫人很奇怪地說:「趙老平日的耳朵重聽,常常聽不到別人講話,為什麼今天都都聽到星師講話?」趙老說:「我的耳朵只用來聽要聽的話,凡是不要聽的話,我都聽不到。」聽而不聽,不聽而聽,應該是聽聞的最高藝術了!
而我,也曾有過不聽而聽的經驗。一九五四年,我在宜蘭雷音寺主持佛七,在喃喃的佛號聲中,我進入寧靜的寧淨境界。七天中,我時時刻刻覺得佛聲綿綿不斷,即使人不在佛堂,佛號也不絕於耳:吃飯時,一口一口都是「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刷牙的涮涮聲,也變成一聲聲的「阿彌陀佛」,乃至行住坐臥,念念分明都是彌陀之聲」未嘗稍停。七天的時間彷彿在一彈指問過去了,其間我所體會到的物我兩忘、心境合一、時空俱混的境界,至今仍然印象深刻。
十九歲,我在焦山佛學院時實行「禁語」。剛開始很不習慣,有時不慎出語違誓,我就走到大殿後面海島前,重重地捆打自己,直至嘴角出血為止。如是禁語達一年之久,我不但口中無聲,竟然連心中也沒有了煩惱的音聲。在寂寥靜默中,我沉醉在靜觀萬物皆自得的境界裡,時間彷彿拉長了,方寸的空間也擴展了。我體會到「剎那永劫」的經驗,也感受到「極微」裡包容了大千宇宙。當我解禁說話時,同學們都驚訝於我的思辨敏捷。
我想起過去外祖母醃漬的醬菜,罐口封得緊密的漬物最為香脆,人又何嘗不是如此呢?我們整天以感官追逐聲色當然也就不能把心安住在佛道之上,所謂「寧靜致遠」,唯有在寧靜中,不亂看、不亂聽、不亂說,我們才能找回自己,增長智慧,見人所未見、聽人所未聽、說人所未說。
老子曾經說過;「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光十色、塵世喧囂使我如聾若盲,失去自己的方向。我們要安身立命,就必須洞察「無相之相」,傾聽「無聲之聲」,訴說「無言之言」。
其實,人們不但小看眼耳見聞的作用,即使用眼睛看了,用耳朵聽了,用嘴巴說了,也不見得會看、會聽、會說呢!
善觀、善聽
佛光山的大佛城中外馳名,每天到這裡來的人絡繹不絕,但是也曾經有人看到大佛城的佛像都是用水泥塑的,不禁就批評說:「這是水泥文化,沒有什麼價值!」這樣說話,姑且不論他的心態如何,但是我在佛光山二十餘年來,只看到佛陀聖像,而沒有看到水泥文化。為什麼有些人只看到水泥,而沒有看到佛陀呢?原來,只是「觀看」還是不夠,我們要進一步做到「洞察」、「善觀」、「善聽」。
儘管目睹世事紛紜,如果我們能將森羅萬象匯歸佛法,就可以做到觀本自在、觀事自在、觀物自在、觀境自在、觀理自在、觀心自在,一切就會無有善礙、無有恐怖、無有顛倒,當下我們自己即是「觀自在菩薩」,又何須向外尋覓?
聽聞亦然,只是「諦聽」還未臻善美,我們要進一步能夠「善聽」,將壞的聽成好的,將邪的聽成正的。
時常有人問我:「你是如何將佛法融匯於生活之中?」其實,我都是在衣食住行、人我世事中學習佛法,甚至我從不會教書的老師那裡學會教書。因為,過去的佛學院不講究教授法,我每次在課堂上,都很留心老師的授課方式,我一面聽講,一面想像;「如果是我的話,我要怎麼去解說呢?」久而久之,自能將佛法融入心海。
兼聽則無過
此外,我平日無論是聽經聞法,或是說教開示,都能依照佛陀「四依止」的教示--「依法不依人、依義不依語、依智不依識、依了義不依不了義」來領悟經文言說,故能消化吸收、去蕪存菁,世間上的一切一切,都能成為自己的寶藏。
我的弟子們常常說我是處理人事問題的高手,什麼疑難雜症到了我的面前,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無。這固然是因為我能耐心傾聽徒眾的困難,細心分析事情的前因後果,最重要的還是我儘量做到「兼聽」。我不以一家之言來下結語,我也不以一時的好壞來論成敗。我想;一個人若能完全做到「諦聽」、「兼聽」,也就庶幾無過了。
因緣聚散、人事無常,眼見耳聞都是緣起性空,因為緣起的有自性的空,法無定法,實相無相。
海倫凱勒眼盲心不盲,而能成為偉大的教育家;貝多芬耳聾心不聾,而能創造出悅人的音樂;德山宣鑑因龍潭崇信的熄滅燈火,而能明心見性;五千菩薩因維摩居士的默然無語,而得無生法忍。我自愧德薄慧淺,不能有如許成就,但是我由衷感謝佛教讓我認識了無聲、無相、無言的妙諦,使我終日為眾生服務,而生活在「苦不感到苦,忙不覺得忙」的禪悅裡。
禪者說:「任性逍遙,隨緣放曠,但盡凡心,不求聖解。」如果當下能如此生活,也就是我們不見不聞的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