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扭開中廣音樂網,一首耳熟但叫不出名字的古典樂,輕輕潟出。正聽得入神,一個間奏之後,小提琴竟拉出王傑的歌。情緒一剎那間沒辦法從古早古早的音符中跳回來,有點偶然。
商品創意不斷為這個人世製造歡樂、消費,和新鮮。就像布丁可以跟豆花搞在一起一樣,西方和東方在此相遇;那麼古典音樂為什麼不可以夾帶流行歌?聽說,糖果也可以做成女用內衣褲。
台大歷史系教授李永熾在「消費社會與價值法則」這篇文章說:「所謂近代的歷史進步,是指人類需求的解放與充足的過程。」
他還說,工業生產體系為了刺激消費,就得脫離實用主義,「提高物品的邊際差異,而非邊際效用……。總之,這是對物品的結構功能創出與之不相干的差異,給物品加上符號的價值」。
看起來有點抽象,其實很生活。他的意思是說,服裝流行不是為了讓消費者穿得更保暖,而是為了跟去年這個時候的衣服不一樣;會記電話號碼的手表、會算工程師級數學的電子計算機、複雜得嚇死人的電視機說明書、三機一體、多功能電子字典,都不出這個原則。
打破邏輯
很多人會想,「Why not」,在日式榻榻米上,喝老人茶、瞌瓜子,聽古典樂。這年頭,粗裝就是創新。拼拼湊湊就拼拼湊湊吧,習慣成自然。
雖然有時想不開,覺得高消費主使者不是那麼灑脫,還存著矛盾。例如環保跟衣服的關係。
紡拓會紡織設計中心的課長傅智美認為,四、五年生態保育的話題,已刺激設計師的靈感,但比較膚淺,他們的反應只是在衣服上弄點羽毛、花草圖案,顏色是天的藍、草的綠,沙灘的顏色等。
現在比較深刻了。設計師不但注意到取天然的棉、麻為材質,設計線條簡單的款式,甚至在染整等製造過程中,也採用低污染的生產方式。
矛盾的是,環保是強調低消費的。應該再買一件其實不需要的「環保裝」,還是不必了?
人的需求解放到這種程度,最後連人也解放了。
翻開報紙,一會兒成龍要指揮交響樂;一會兒張大春不但寫小說、劇本,還要開口唱歌、主持電視節目;打棒球的也脫掉衣服拍寫真集。
「個人工作室」早盛行好幾年;職業不一定等於朝九晚五,每天坐在某個城市某棟大樓的某個角落,等著升遷;「專業」也不再意味只能專一個業;「滾石不生苔」,生苔大概不是好石頭 在二十世紀,世紀末的今天。
傳統字彙的內涵、規則,漸漸不夠用,或者不適用。黃明堅寫的「為自己而活」,曾讓書店為難,不知道該把它歸類為文學類,還是非文學。
朋友說「你好噁心哦」,可能是說你幹嘛約會都那麼準時。都市人習慣辛酸苦辣的激烈,不顛覆語言,不能渲洩情緒。
選舉熱過,這次怪事特別多,有時令人分不清楚誰是國民黨,誰是民進黨的候選人。就好像人造皮可以做得比真皮還真,合成大理石比天然的還美。
「絕對」的年代過去了
強人走了、「蘇聯解體,東歐變天」、冷戰意識型態的大帽子摘掉了、政治禁忌沒有了。專家說這是個多元的社會。把「多元」翻過來看,是混亂、是不確定,是毀滅與再生。沒有人再等待英雄,年輕一代寧願選擇可以尖叫的熱門演唱會,上班族只要偶而能去KTV「K」一下,也就滿足了。
美國的前車之鑑,再清楚不過。住在美國的丘昭琪寫了一篇文章,細述那個首創內衣外穿的超人,與「末日」魔王纏鬥六個星期,終於死亡。見義勇為、嫉惡如仇的時代過去了。她還說,越戰逃兵柯林頓,擊倒二次世界大戰獲得勳章的布希。堂堂六呎之軀的爾文.強森,也不敵肉眼不能辨的愛滋病毒。籃球巨人向全美的觀眾說,不要再叫他「魔術強森」了,他再也耍不出魔術。
尋找「絕對」的年代,大概真的過去了。羅大佑不是在兩年前就說嗎,「愛情這東西我明白,但永遠是什麼?」
啦啦啦…啦啦啦…
再重組的精神
幾年前,台灣跟一個法國人發生了誤會。他是後現代派的,看到台北的霓虹市招,驚呼:「台北太後現代了。」因為那些原始色調,大紅、大藍、大綠、大黃的廣告招牌,有橫的,有直的;有中文、英文、日文,恰好符合後現代反「現代」、無主題、切割再重組的精神。
這真的是誤會,有些人只同意台灣有「後現代現象」,卻稱不上有什麼後現代主義。台灣人用爆發的生命力,全球橫衝直撞這麼多年,從來也不需要什麼「主義」。
台大外文系有一個副教授叫張小虹,是女性主義者,她覺得現在還不夠亂。
在外表、角色扮演上,敢做敢當的女人已經可以不男不女、亦男亦女。但三十歲出頭的張小虹仍不滿意,起碼傳統對性別所設的藩籬,還破得不夠。
拿瑪丹娜的「性愛」做例子,性是最赤裸,最原始的兩性關係,但瑪丹娜不是纏著鎖鍊,就是拿著刀子。張小虹說,這表示文化上對最初的性,仍存有太多束縛。要更亂,愈亂愈可以「遊戲」,愈亂女人更可以解放,發揮自我。「瑪丹娜教我們,有很多事,女人要有本事。她有錢有勢才可以做這種事,換了別人,早就身敗名裂。」
對,女人當自強。許多人模仿瑪丹娜,她卸想複製一個瑪麗蓮夢露。報紙的彩色版說,瑪丹娜已經在瑪麗蓮的墓旁,買了一塊地,安葬將來的自己。
尋根
人類的腳步往前走,終於和歷史不期而遇。
社評家南方朔今年逛美國國家畫廊後,有點吃驚。他從最古老的原始民族藝術,一層層看下來,到最底層的當代藝術。他赫然發現最現代的顏色、造型,竟然跟最古老的藝術品神似。他的結論是,在經歷過各種流派、各種叛逆後,創作者也跟初民一樣,尋找「美」的最基本元素(例如後現代畫派整張畫布只有一個顏色的作品)。
林懷民剛重跳過使命感兮兮的「薪傳」,一九九三年正月,他要獻出保羅泰勒的「海濱大道」做開年之舞。試演會完畢,他告訴圍觀的記者,這是他最快樂的一支舞。
舞中沒有故事、沒有繁複的結構,它只有大家都會做的走路、跳躍、小跑步、踩別人的背等等。也是一種尋根,但不是台灣人的根,是舞蹈美學的根。
悲觀的人看歷史,說自從人類發明輪子之後,就註定要背離自然、挖山闢路、物化、疏離、冷漠。
有些人就開始懷舊了。新世紀的電子合成音樂,重訴對大自然的呼喚:瑜珈、新宗教、一分鐘禪的興起,引導慌亂的現代人回歸清明自心。
影評者看侯孝賢的「童年往事」、「在那河畔青草青」,楊德昌的「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王童的「無言的山丘」,是「鄉愁」電影,是知識分子追憶過去的心情。
後現代的念舊,帶有清醒的自覺。許多仿古畫作,像古畫像得不得了,可是畫上可能留下一隻小小的電子表之類的東西,告訴你這不是「真」的老。
「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有一幕,五0年代的樂隊演奏--演員的確是當時那個樂團的演奏者。擺在電影裏的用意很清楚,其實的虛幻。鄉愁永遠是鄉愁,回不去的也永遠回不去。
台北的地下鐵將一條條馬路翻起來挖;貫穿南北的高鐵、第二高速公路一段段地接。路,通向大城小鄉,通向預約的未來,通向後現代的後現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