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師範學院的美術科系裡教了二十年,感慨最深的,就是站在國民教育第一線上的小學老師,並沒有得到很好的待遇。
我這裡說的「待遇」並不是指物質上,或者精神上即刻能見到的報償,而是指對他們角色的認定。
我不怨怪一般社會大眾對這些小學老師的看法,因為小學老師與其他的工作比較,或許顯得不那麼急需與重要。
一般人或許以為「哄小孩子」的工作,在短時間之內,普通人都可以應付;如果真的是要長時間投入,那麼就再去進修一些有關教學方面的教育課程,應該就可以勝任了。
我最悲傷的,是一些教育界人士心中的成見。舉例來說,就在前幾年,全省的師範專科準備改制成學院,為課程標準的訂定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一位教育界的老教授接受了新聞記者的訪問,他說:「他們將來是要出去教小學生的,所以課程內容不需要訂得太深,夠用就可以了。」
報上刊登的老教授談話,我沒辦法一字一句記得很清楚,但大意確是如此--不用學得太多,夠用就好了!
「夠用」的標準在那裡呢?前幾年教育廳也出過這樣的一本書,裡面詳列幾百條做為一個小學老師必備的條件,如果這些條件不能通過,就不能做小學老師。
教育廳的審核標準,我倒並不反對,因為他們是在要求一種最低的標準,但是,如果有人因此而認定這種最低的要求就是全部,也就「夠用」了,那麼這種誤解就太可怕了。
一場活的美術宴饗
要用什麼樣的內涵來給小朋友上課?要用什麼樣的技巧給小朋友上課?要用什麼樣的目標與懷抱來給小朋友上課?一個什麼樣的老師才算是「足夠應付了」的小學老師呢?
這裡有一本書終於給台灣的教育界提供了一個很好的答案。
要像蔣勳這樣的一個人,要像他寫的這一本「中國美術史」,要用這樣的一種內涵、技巧、目標與懷抱來面對我們的下一代,才能讓大家寬慰地點一點頭,微笑地說一聲:「這樣就可以了,夠用了。」
要到了這樣的程度,我們才可以放心,才能滿意,要到了這樣的標準,我們才可以坦然地說我們是在「教育」兒童。
當然,也許有人會認為我太苛求了,如何能讓每一位小學老師都像蔣勳一樣博學而深知,還充滿了教學的熱忱?
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在教育上訂定的理想目標當然並非每一位教師都能達到。但是,無論如何,理想總是意味著向更高與更好的境界追求,總不能把對小學老師的期望,降低到像老教授所說的「夠用」的範圍裡吧?
這並不是苛求,是一種最基本的認識,就是因為孩子年幼、無知,就是因為孩子的世界在很遙遠的明天,所以我們才更要誠惶誠恐地來準備他們的「第一堂課」。
感謝蔣勳,肯為中國的孩子來說故事,肯用這樣多年的辛勤努力,準備了這樣的一套美術課的教材,真心的希望孩子在中國文化的薰陶下,一步一步地慢慢長大。
在這本書裡,他把博物館和美術館鎖在櫥窗之後的展示品都拿了出來,放在孩子的眼前,再讓他們用手來摸,用心來想。這樣的教學有時候是跟著一條可尋的脈絡,讓孩子去瞭解它們的來處與成因;有的時候,都是只給孩子一個開始的點,然後任由他們的想像力往不可儐漸|面八方探索。
一個好的小學老師不就是如此嗎?無限熱切地提供了一堂驚喜萬分的美術課,小心翼翼地站在引導與輔助的位置,沒有給孩子畫下任何一道界限,豎起任何一面權威的高牆。在不知不覺之間,讓中國孩子知道了自已的中國,也讓中國孩子愛上了自己的中國,這不就是國民教育的最終與最高的理想嗎?
誰說這是不可能達到的事?以前,那種理想的最高標準似乎都只是神話,而現在,這樣一本印刷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書放在眼前,勝過了一切言詞,理想終於實現。
誰能再說,理想是永遠不可能達到的目標呢?
為成人重開一扇門
同時,這本書也提供了成人學習世界裡很好的榜樣。
成人也都是從孩童期逐漸成長的,在一段漫長的成長期裡,總有許多學習上的憾事,不是自己錯過了學習的機會,就是老師和學校根本沒有提供任何有關藝術的教學環境和資源。學習的黃金時期在一連串的考試與競爭中匆匆過去,等到成人以後,也不是沒想過重新再來探索自己感興趣的事物,也不是沒想過再來學習,但是怎麼開始呢?
一個學有專長的成人,要怎樣向這個社會重新索求瞭解藝術的權利,他要怎樣開口:「其實我在這方面真的什麼都不瞭解,請你從頭說給我聽好嗎?」
誰有耐心再來細細為你講解,為你啟蒙?坊間的學者論著通常都是假定你已經具備了許多基本常識了。所以,儘管再怎樣用功,有些成人依然會覺得有一些解不開的結,讓他無法開口詢問,讓他無法進入堂奧。
那麼,能夠有這樣一位老師出現嗎?能夠有這樣一位學者完全瞭解,因此就能夠接受了在藝術上失學的成人,讓他們毫無顧慮,毫無負擔地來上美術課嗎?
感謝蔣勳,給了所有喜歡藝術的成人一個再學習的機會。
在這本書裡,雖說對象是小學生、兒童、少年,但是,其實也是成人。書裡的口氣是說給孩子聽的,是要讓孩子聽得懂的,有許多言外之意,即是說給大人聽的。
在聽懂了的時候,讀者多年的疑惑得到解答,累積的不必要的不安與自卑都消除了,當然,前面的路還很長。不過,無論如何,門已經打開了,有人為你點起了燈,往前邁開的步伐必然會穩健得多,也愉悅得多了。
誰能再說,理想是永遠不可能達到的目標?
(席慕蓉為新竹師範學院美勞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