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無情。驚險艱苦的黑貓中隊傳奇,在六0年代東西世界火熱的冷戰中無聲地進行。
三十年後,穿破歷史的重重黑幕,曾是中美隻方最為機密的U2高空偵查機,才從高不可攀的檔案資料櫃中,跌入人們的眼前。
黑貓中隊成軍
一身漆黑的U2,是奔馳在七萬英尺高空的蛟龍夫人。六0年代,自由、共產世界相互隔絕對峙,在西方世界執牛耳的美國,為了深入鐵幕偵測共產世界的發展情況,研究生產出U2。美國飛行員曾多次駕駛U2進入蘇聯領空探察,但對廣袤封閉的中國大陸仍然一無所悉。
正因美國渴切地想瞭解大陸,黑貓中隊註定要在史冊上留下痕跡。
一九五八年,直接奉蔣中正總統的命令,當時的情報署長衣復恩、作戰署長雷炎鈞到空軍各基地挑選了十二名戰鬥機飛行員赴美選訓。這項任務危險而艱苦,被挑的成員都是技術高超、反應機敏的上尉及少校軍官。
U2隊員在選訓的過程中,必須經過嚴格到不近人情的操練。
為了測試飛行員接受壓力的忍耐度,隊員要從極高溫的空艙房中停留許久,然後馬上踏進冷得刺人的冰水裡。此外,冷水灌進耳朵,身上插上一堆吸管,是要測驗隊員的平衡感。通過這些磨人的測試,結果只有六名隊員夠資格到美國受訓三個月。
大多數的隊員不知道他們的任務到底是什麼,也不曉得要飛什麼樣的飛機。
剛開始上課時只許聽,不准做筆記,也不能把教材帶出教室。現任華航飛安室主任的後期隊員沈宗李回想起訓練的艱苦歷程,他認為最後一個階段的測驗最具挑戰、最為困難。開著U2,他和一名求生專家來到一處空曠遼闊的草原,找一張寫了指示的小紙條。從早一直找到晚,他幾乎翻遍每個地方,而求生專家始終站在他,身旁一言不發,看他急切的尋找。
飛行了五十多小時,五名結訓的隊員返國待命。U2的成軍受到中美雙方高度的重視,隊員被編入三十五獨立中隊,直接隸屬空軍總司令;美國中央情報局特別撥款及派人進駐U2所在的桃園基地。
一九六一年,U2正式展開深入大陸的偵察工作,每次任務的航路、起飛時間都是由美方擬定,而且一定要經過中美兩國總統簽字後才能出發。
冰水變開水
任務通常是在半夜開始,隊員在起飛前兩小時被通知待命,吃一頓豐盛的早餐,吸一小時純氧,然後開始近十小時的飛行。早期的U2沒有空調,飛行員又熱又忙,要一手駕駛一手紀錄,又要留意中共的飛彈、米格機。航發中心主任華錫鈞回憶,那時帶一壺冰水出任務去,回來幾乎變成熱開水;落地後衣服、襪子全濕透;「飛一次大概要輕三磅,」他搖著頭笑說。
U2最重要的責任是拍照,飛機裡的照相器材有兩具,比人還高。每次出任務,都帶著長八千英尺的底片,拍回來的相片要兩個禮拜才能完全洗出來,而判識更是一種高難度的挑戰。
中隊隊員前仆後繼的慘烈犧牲,讓U2漆上濃得化不開的悲劇色彩。U2沒有導航系統,又因翼展長、馬力大顯得動作遲緩,側風阻力大且難飛,更危險的是它常常在高空突然熄火,必須要下滑才能重新再點燃。此外,中共的地對空薩姆飛彈,更是U2出其不意的剋星。在十四年的飛行任務中,二十七名隊員有十位殉職(三位是被薩姆飛彈擊落),兩名隊員被俘(被薩姆飛彈擊中後被俘),損失十四架飛機。
所有犧牲者中最為人所知的是陳懷,他設計了黑貓做為U2中隊的隊徽。民國五十一年九月飛過江西上空時,被薩姆飛彈擊落,成為黑貓中隊第一個出任務墜地殉職的烈士。先總統特別賜名「懷生」,並建立「懷生廳」、懷生國中紀念他。
死亡之路
許多U2隊員都有過親眼目睹同學、戰友失事的深刻經歷。五十七歲的沈宗李感傷地談到他最難忘的一次,他的同學黃七賢在桃園做起落訓練,因風大飛機翻落當場死亡,那時他就在機場裡親眼看著朝夕相處的同學走向死亡之路。
蛟龍夫人一起飛,隊員的生命就在空中懸盪,隨時受飛彈、敵機的威脅。幾乎每一個倖存下來的人都曾經歷生死存亡一線間的滋味。出了十八次任務,沈宗李在青島上空飛行時,一群米格機突然從他身邊飛過,他根本來不及想什麼,所幸米格磯立即下降,才保住性命。
第一批結訓隊員華錫鈞,在美國受訓時,曾因U2在七萬英尺高空熄火,緊急迫降到民用機場;有一次他飛到張家口,唯一的發電器失效,不能使用自動駕駛,飛機抖動非常厲害。奇蹟似地回到基地之後,「腳都軟了」滿頭華髮的三星上將華錫鈞笑著說。
一手挑選成員並負責指揮的衣復恩,對U2整個過程都很難忘,他說當有隊員出任務時,他對著月亮想,太亮也不好,不亮也不好,整顆心完全懸在天上,等到隊員安全回來才放下心來。
「能活著回來,都是死裡逃生,」身議依舊健朗的衣復恩低沉地說。
中美友誼的象徵
唯有大勇,才會明知可能犧牲,但還是堅決向前;這雖然成就黑貓中隊的英雄事業,卻也命定它不能逃避的悲壯。「把照片拍回來,達成任務,」是黑貓中隊唯一的信念。待遇和普通飛行員一樣,由公家配給車子、冷氣、土地,黑貓中隊享有當時一般人欠缺的享受,也冒了常人不能體會的危險。
黑貓中隊的成軍暗示中美友誼的頂峰。參加任務的一位退役空軍歸結,U2對美國的助益遠超過對台灣的意義。隊員冒死做穿幕之旅,落地後底片立刻送往美國本土沖洗,由甘迺迪總統先過目,再拷貝一份給台灣。
在三十餘架次的任務中,嘗偵察到中共的秘密軍事活動,包括核子試驗廠、核子潛艇和電子系統,便得美國對中共武力有深厚的認識,對全球的戰略有很大的影響。
「U2對美國實在太重要了,」經常和美軍接觸,衣復恩特別可以感受到美國對U2深切的依賴。
在國家安全上,U2扮演了吃重的角色,U2帶回來的訊息,為總統提供決策上的參考。在技術層面上,由於工作人員的要求,美軍在桃園替空軍建立了相片沖洗技術,為日後空軍偵察工作奠下基石。
U2停飛後五年,中美斷交,一位參與任務的退役空軍傷心地反問:「我們犧牲那麼多是為了什麼?」
最驕傲的工作
飛完十次任務以後,U2隊員可以自由選擇想走的路,大多數轉進華航,有的出國唸書,有的繼續留在軍中。三十年來,U2隊員幾乎每個月會聚在一起,談的還是U2那段刻有榮譽、心酸的回憶。
「那是我一生中最驕傲的工作,」在談到U2時,沈宗李的眼睛一亮。
冷戰結束,歷史無聲。當曾經多次冒險深入敵後偵察的U@隊員王錫爵,飛了華航的貨機投向大陸的消息傳開,U2又再度被記起,沒有人瞭解他為什麼這樣做,同生共死的隊友卻相信他的思想不是背叛。
跟其他U2隊員相比,除了殉職的隊員,被中共俘虜的葉常棣、張立義的遭遇最為不幸。幽囚十八年後,被遣送到香港,張立義因政府顧忌,始終不得返台而輾轉到美國,中央情報局給他二萬二千五百美元、空軍送他七千五百美元,讓他在美國生活。十八年後,人事全非,妻子早已改嫁,兒女不識,獨居養老院的張立義最想的是回台灣。
雖然政府已同意他回來,但他將看到的,已經不再是二十五年前他熟悉的台灣。
李伯偉將軍的U2感召
民國五十六年,我還在八中隊時,有一天休假準倩回家。總司令召見我,也沒告訴我什麼,只問我:「將來如果有特殊任務,你要不要去?」我大概知道是要飛U2,我一直很羨慕飛U2的學長,覺得能們很神氣,於是我答應了。
天旋地轉
在美國受訓時,有一次經歷對我日後幫助很大。在結訓考試那天我要飛七個半鐘頭,天不亮我就起飛了,飛了六小時,已經快要回去,只剩下一條照相航線。那時要做一個二二五度的彎向左轉,我就打開自動駕駛,一隻手放在駕駛盤上,另外一隻手紀錄。差不多轉到四、五十度的時侯,突然感覺天旋地轉,飛機從左邊轉到右邊,而且抖得很厲害,我想完了,飛機有狀況,於是我把筆丟開,關掉自動駕駛,自己操作把坡度改平。
後來飛機又發生同樣狀況,掉了五千英尺,我跟地面聯絡說要降落,又發現油量不夠,飛不過去,於是再把飛機升高。等我平安落地,一大堆人擠過來看,我比了一個英雄式的動作,突然間發現自己站不起來。
這件拿給我很大的啟示,讓我自我要求,飛行誤差一定要自己調整,不能光靠自動駕駛。以後我每次出任務時,一定用手飛行到將近七萬英尺才把自動駕駛接下,這對飛行安全是很重要的。
在執行任務的飛行過程中,有很多經歷是很值得回味的。民國五十八年,我到東北出任務,航程是六小時,從東北下來經過青島的時候,我的座艙裡突然有警告,在飛機的右後下方有敵機出現。過去我是戰鬥機飛行員,我的立即反應是想看到數機,這是最錯誤的反應。我左轉四十五度,座艙沒有警告顯示,又飛回到原來航程,結果警告的訊號更強,敵機就向我這邊衝過來,相距只有一五0英尺,然後從我前面掉下去,當時真是一身冷汗。
我永遠不能忘記民國六十年元月五日那一天。整個基地就剩下我和隊友張燮執行任務,後來是他出任務我後補。那天早上天氣很壞,下大雨,他八點半要起飛,我們四點半就起床。我幫他把飛機檢查好,看他進入座艙,就替他關上座艙罩,跟他說「平安降落」。飛機一離地,我就看不到飛機了。
蛟龍的女兒
過了五十分鐘,作戰室告訴我他跳傘了,美國軍艦、飛機去找都找不到。下午我回家時故意走另一條路不經過他家,但卻剛好和他太太碰頭,我不敢把這件事告訴她。
三年後,一個美國朋友來看我,送給我一個黃色大信封,我一看就知道那是張燮的衣服、救生設備、無線電,這些是在沖繩島那邊撈起來的。我很難過,那天是我看著他出去,三年後我把他接回來時只是一個盒子而已。
U2那段歷程真是令人難忘。當時雖然知道很多人犧牲了,但是大家還是很希望能被選上,因為那是一種榮譽,我的女兒也覺得很光榮,在學校,大家叫她「蛟龍的女兒」。這是我的事業,而不是職業。
如果沒有這一階段,共產世界到底發展到什麼程度,沒有人知道,它對自由世界貢獻太大。而U2完成的任務也替我們國家提供了很多決策上參考,對國家安全很有幫助。
選擇做一輩子軍人,我要對我的事業繼續負責,這是U2對我最大的感召。
(李伯偉將軍為U2後期隊員)
(蕭富元採訪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