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特留分與遺囑的爭議，在家庭型態快速變化下愈發受到重視，尤其當血緣與親情不再等號，遺產如何安排成為許多人焦慮的核心。透過遺囑自主規劃財產流向，已成避免手足糾紛、保障照顧者的重要方式，也凸顯特留分制度改革的必要性。
就在台灣尤努斯基金會完成「格萊珉學校」課程後不久，一位成年學員突然打電話給我。
「蔡董事長，我想把我的全部遺產捐給台灣尤努斯基金會。」
我愣住，問她是否沒有配偶或孩子，她說沒有。我又問是否有兄弟姊妹，她沉默了一會兒才說：「父母過世時，我的哥哥姊姊為了遺產翻臉打官司，也傷透了我。我不想留下任何東西給他們。」
那一刻我深刻感到：法律上的「血親」與人生中的「親人」，已經不是同一件事。
血緣不等於親情，遺產也不再只是分配問題
另一個案件是一對頂客族夫妻。先生突然離世，只留下太太與先生的哥哥為繼承人，太太希望保住她與先生共同打造的小窩，而哥哥擔心家族資產不該全留給媳婦。
經過數次調解後，哥哥最終願意將房子留給弟媳，自己取得現金。
太太含著淚說：「律師，我要的不是房子，而是我跟先生一起生活過的痕跡。」
遺產，不只是金額，而是關係的重量。
第三個故事則揭露許多家庭未察覺的風險。
一位先生繼承龐大的家族財富，為了愛，把所有股票都登記在太太名下。
某天，他突然問我：「律師，如果我先走，太太繼承全部財產；但如果太太之後也過世，這些家族財產會全部流到太太的兄弟姊妹那邊嗎？」
答案是：會。
也就是說：一個家族累積百年的財富，可能在一代之內全部「旁落」到另一個家族。
這不是自私，而是制度的現實。
三個故事提出同一個核心問題：
1.遺產，應該留給誰？
2.血緣，是否仍是法律應優先保護的關係？
3.特留分，是否仍反映現代家庭的樣貌？
這也揭開社會上最常見的兩大迷思。
迷思一：廢除兄弟姊妹特留分，遺產會流入國庫？
許多人認為：「沒有兄弟姊妹特留分→無人繼承→遺產被國庫收走。」
但法律完全不是這樣運作。
台灣民法第1138條規定了法定遺產繼承人的順序，除配偶外，依序為：第一順位直系血親卑親屬（子女、孫子女等），第二順位父母，第三順位兄弟姊妹，第四順位祖父母，且前順位的繼承人若存在，後順位者即無繼承權，而配偶則是當然繼承人，與各順位繼承人共同繼承。另外尚有「應繼分」的規定（即法律預設的法定繼承比例），其應繼分依民法第1144條規定而定，配偶與子女繼承時，應繼分依人數平均，與第二順位（父母）或第三順位（兄弟姐妹）繼承人同為繼承時，應繼分為遺產二分之一。
而特留分是法律為保障法定繼承人的基本生活，在遺產繼承中特別保留給繼承人的最低遺產比例（參考民法第1123條，其中第4款兄弟姊妹之特留分，為其應繼分三分之一）。
但，取消特留分，不等於剝奪繼承權：兄弟姊妹仍然是繼承人，只是不能要求「最低保障額度」。
遺產進國庫只有兩種情況：1.沒有任何繼承人；2.又沒有遺囑，與特留分毫無關係。
但根據國際經驗，遺囑普及後，國庫反而繼承更少。美國、日本、德國都經歷過：遺囑自主訂立比率提高後， 家庭糾紛下降 ，國庫承接遺產減少。
換句話說，廢除兄弟姐妹特留分，不是讓國庫變肥，而是讓單身或頂客族更能掌握自己的財產，也避免有子女的兄弟姐妹，繼承人為子女，無子女的兄弟姐妹，強制保留特留分給其他兄弟姐妹，形成制度不公平。
迷思二：特留分保障的是手足情？
兄弟姊妹特留分制定於1930年代，那是台灣仍是大家庭制度的時代：手足共同生活，彼此扶養，長照責任共享，家產視為整體。但現代台灣已完全不一樣：長照責任往往落在少數子女，兄弟姊妹多年不往來或因爭產翻臉，比比皆是；單身人口大量增加、再婚與重組家庭普遍，家族資產與照護責任早已分軌。
於是，最荒謬的情況浮現：照顧父母十年的孩子，與十年鮮少回家的兄弟姊妹。在沒有遺囑的情況下，非但遺產繼承額度一樣，照顧者如無子女，受限於兄弟姐妹特留分制度，不能自主決定全部的遺產流向，仍然需保留特留分給從不回家的兄弟姐妹。
制度保護的不是「付出者」，而是「血緣」本身。但這與現代家庭的價值完全脫節。
配套的核心，是讓愛能被好好安排
台灣的繼承制度改革，不能只是「減法」，更要有積極的「加法」，讓制度能看見真正需要被照顧的人。尤其是單身兄弟姊妹、終生需要照護的手足、一直陪伴在身邊的親友，以及生前相互依靠的伴侶。
如果取消兄弟姐妹特留分後，可同時增訂「生活補助請求權」作為配套，讓喪失生活能力且實際依賴被繼承人生存的兄弟姊妹，得請求遺產必要費用以資調和等，或如何落實全面推動立遺囑制度。
在我接觸的案例中，最能真正解決家庭需求的工具其實不是特留分，而是以遺囑決定財富傳承及分配，並且重視照顧合約，或是以信託或遺囑信託規劃。但有一項非常有用的工具，就是運用保險。
「保險」與「保單捐贈」，這是國內外家族最常使用的財產傳承方式，也最符合現代家庭樣貌。
1.保險金不屬於遺產，不會造成繼承糾紛：它直接給付給受益人，是最乾淨、最私密的財產分配方式。
2.可以精準照顧真正需要的人：例如，一部分給需要照顧的手足、一部分給長期陪伴的親友、一部分捐給自己支持的公益。這比特留分更能反映真實家庭的關係。
3.保單捐贈：人生最後的價值選擇。
我常用一句帶點玩笑的話提醒大家：「每個人都有兩個孩子：長子是國稅局，么子是公益團體。」
保險能讓每個人做出最不留遺憾的安排：
．一部分保險金拿來付遺產稅（「長子國稅局」即遺產稅未繳清之前，繼承人依法不能處分遺產）。
．一部分照顧家人（愛的延續）。
．一部分捐給公益團體（價值的延續）。
這是財務規畫，也是生命規劃。
法律不該替你決定愛的去向
台灣正快速面臨高齡、單身與少子化，家庭型態多元化；長照責任個別化；家族資產跨世代移轉的需求，但特留分制度仍停在90年前。
取消兄弟姊妹特留分不是否定手足關係，而是讓財產回到現代家庭真正的核心：把愛，留給真正重要的人。
遺囑，是人生最後一個選擇；保險，是人生最後一份溫柔；制度改革，則是我們留給下一代更公平的家庭財富傳承的選擇。
本文章反映作者意見，不代表《遠見》立場
（作者為群景國際商務法律事務所總裁律師、財團法人台灣尤努斯基金會董事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