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7月，一款誕生於上世紀末的遊戲重現江湖。在幾乎沒有行銷預算下，它僅花數小時，便攻占遊戲平台Steam台灣與香港的銷售榜冠軍，全球排名更一度躋身前20名。它的名字，叫做《小朋友齊打交2》。這款遊戲，曾是無數Y世代甚至X世代的課堂回憶。25年後，它如何再度喚醒跨世代的集體記憶？
對許多七、八年級生來說，提到《小朋友齊打交2》（Little Fighter 2，簡稱LF2），總會讓人不由自主地露出微笑。當年電腦課的鐘聲一響，四個人擠在同一台電腦前，八隻手在鍵盤上爭奪空間，操控螢幕中小小的人物左右移動，揮拳、射箭，或施展冰龍、火球雨等五花八門的招式。
不管是1995年的初代、1999年的二代，還是陸續的更新版，因為免費、容易上手、自由度高，又能多人同樂，《小朋友齊打交》在台灣與香港始終保有高人氣，也成為貫穿時代的經典。
早在2021年，LF2開發者之一的王國鴻（Marti Wong），便曾在個人社群上預告將推出復刻版，但之後便杳無音訊。直到2024年，他再度浮出水面，向外界宣告自己決定辭掉正職，全心投入LF2的開發。
王國鴻心中一直有個遊戲夢。只是，獨立開發的收入難以養家，讓他數度放棄，回到旁人眼中的「正軌」，先後在微軟、Google任職。他如何下定決心辭職？年近半百的他，又能為夢想堅持多久？
他的青春，全都投在電腦與遊戲上
「如果用金錢衡量，我稱不上太成功。」被問到如何評價自己的人生時，王國鴻一臉平靜地回答。去年，他決定離開待了八年的澳洲Google，這也是他出社會以來，最長的一份工作。
王國鴻自陳，同樣年紀的親友們，如今都已經身居高位，甚至達到財務自由，對比之下，自己為了開發遊戲，多次中斷職涯，但他從不後悔。之所以做出這個決定，全因遊戲是他自幼以來的夢想。
1978年出生、綽號「小熊」的王國鴻，因兄長就讀電腦科，家裡很早就有配備Intel 80286處理器的個人電腦「IBM PC AT」，也讓他比同齡人更早，得以從國中起就開始創作遊戲。個性內向的他，鮮少參加戶外活動，時間幾乎都花在寫程式上。
王國鴻曾在日記中寫下，自己的課外書全都是電腦學習類，難得出門也都是去電腦商場，生活總是圍繞著電腦與遊戲。
他回憶，第一次開發一款火柴人比劍術的遊戲後，立刻邀請同學試玩，沒想到卻吃了閉門羹。他根據回饋修改，即便一開始遊戲略顯陽春，沒有引起同學注意，「我仍然繼續寫遊戲，不再是為了滿足別人，因為我已愛上遊戲創作。」
累積經驗後，他參加電腦競賽、獲獎，一路攻讀電腦科，第一代的《小朋友齊打交》，就是他不到18歲時，為了學習新程式語言而誕生的成品。
考上香港中文大學資工系後，王國鴻和朋友王浩然（Starsky Wong）合作，推出第二代《小朋友齊打交》，風靡兩岸三地。大學畢業後，他一邊到遊戲開發公司上班，一邊利用下班時間更新LF2。
在蠟燭兩頭燒的情況下，王國鴻最終辭掉工作，專心投入LF2的開發。只是，這款遊戲始終免費，他並未直接從中獲利，彷彿也預示他日後獨立開發的人生縮影。
從中學便與王國鴻相識至今的製作人暨作家林宇（Jack Forest）認為，王國鴻不是一個「想」賺錢的人。「要賺錢的話，他其實可以寫一些小遊戲，或者加入抽卡之類的機制，可是他不願意做。」
考量現實生計，王國鴻決定和遊戲公司合作，推出經過授權的線上版本《Little Fighter Online》（簡稱LFO）。然而，當時涉世未深的他，並未爭取到理想的分潤條件，雖然LFO大受好評，卻沒有得到太多回報。
寧願替企業打工，也不願妥協
接下來的王國鴻，就像多數上班族一樣，曾到上海微軟任職，也曾靠網頁與遊戲外包案件維生。但仍想做遊戲的他，2009年因家人關係搬回香港，再度挑戰獨立開發。
他憑藉一己之力研發的作品《英雄大作戰》（Hero Fighter）頗受歡迎，卻被盜版擊垮；後續的手機版《英雄大作戰X》也一度聲勢看漲，但層出不窮的破解版，讓他徹底心碎。
「我知道已經不行了……。我沒有收入，所以開始找工作。」王國鴻最後遠渡重洋，從2016年起，開始在澳洲Google上班，一待就是八年。
這當中，他的心中也有過掙扎，因為不是沒有機會賺到錢。「有很多盜版出現以後，我也跟幾家遊戲公司談過。」王國鴻表示，雖然與遊戲公司合作能確保獲利，卻必須在遊戲中加入大量商業化元素，他寧願替大企業打工，也不想要妥協。
在Google的工作穩定，但過去投注在遊戲的心血付諸流水，仍讓王國鴻大受打擊。他說，有好長一段時間，他害怕接觸遊戲，轉而將時間投入小時候就有的繪畫興趣上。
就這樣，過了四、五年，有一天他偶然打開以前的程式碼。「突然覺得，不如來試著重寫看看？」手癢的王國鴻，就這樣再度回頭更新LF2。
只是廉頗老矣，以前可以廢寢忘食修改程式、調整設計，但年過不惑的王國鴻，既要兼顧上班，還得考量家庭，開發進度牛步。老同學林宇從旁看著摯友的掙扎，覺得自己實在無法置身事外。
「他說：『不如這樣吧！我幫你寫一本小說，如果我小說出了，你的遊戲還沒做完，就太遜了。』」回憶這份賭約的開端，王國鴻苦笑著說，幸好最終成功催生遊戲上架。
林宇深知好友不只著迷於遊戲製作，也熱愛畫畫，便特意透過連載小說的模式，邀請王國鴻為每一章節繪製一幅插畫，有時是角色，有時是打鬥場景。就這樣，一章節、一幅畫；一個人在英國寫小說，一個人在雪梨做遊戲。明明是徒增工作量的約定，卻演變成一場跨越螢幕的共同奮鬥。
有趣的是，透過LF2小說的全新敘事，角色的輪廓更加立體，尤其林宇為了確保小說原汁原味，和王國鴻多次討論角色性格、招式與場景設計等細節。
對於25年前無意間完成驚世巨作、當時仍是大學生的王國鴻來說，遊戲中的設計，往往是潛意識的日常投射，例如，成長的街巷、就讀的大學，都化為遊戲的中的一幕。如今重新回顧，這些場景格外具有回憶與故鄉的重量。
其中，還藏有友誼的小巧思。「主角Davis與Jack相遇的地點，是翠屏山。」林宇調皮笑說，他的母親看到這段故事時樂不可支。因為Davis是貫穿王國鴻遊戲之旅的重要角色，可說是王國鴻在遊戲中的化身，而翠屏山，正是林宇從小居住的地方。
當年課堂回憶，現在付費相挺
《小朋友齊打交2》保存的，不只是王國鴻和林宇學生時代的回憶，也是眾多台灣粉絲心目中的童年。
王國鴻透露，台灣粉絲是全球玩家中反應最熱烈的一群，尤其，2002、2003年LF2熱度達到高峰，「當時台灣主流搜尋引擎上，LF2是熱度最高的關鍵字，我記得第二名是F4吧！」
事實上，在那個缺乏資金與曝光管道的年代，由香港獨立製作的遊戲，能夠擁有遍布全球的粉絲群，表現可謂不俗。林宇認為，這也是《LF2》小說的使命，不只希望陪伴好友完成計畫，更期待藉由推出重製版，向年輕世代推廣這部作品，從小說再將讀者帶回遊戲，「形成一個永續的循環。」
在7月的書展中，他也確實發現，相比過往作品，這次的讀者年齡層更加年輕，「有更多十幾歲的讀者來買書。」
王國鴻也補充，遊戲發布後，他看到不少粉絲在社群平台上傳遊玩影片，「其中有不少是爸媽帶著孩子一起玩。」
這款曾在千禧年風靡一時的遊戲，如今跨越二十多年，依然在不同世代間激起漣漪。當年十幾歲的少年，如今成家立業，也帶著孩子一起參與，彷彿在孩子身上看見了當年的自己。
有許多粉絲都說，總算有機會可以支持曾陪伴自己長大的遊戲。
LF2的影響力不只跨越世代，也逐漸延伸成一個小型IP宇宙。除了小說，香港知名YouTube頻道「試當真」已著手籌備電影改編；7月底，LF2也登上以「香港遊戲發展歷史」為主題的展覽，地點位於香港舊啟德機場原址商場AIRSIDE。
為此，王國鴻特地埋下一個彩蛋：「九龍城寨」場景中，每隔20秒，便有一架飛機劃過天際。若仔細觀察，機腹上其實印有「AIRSIDE」字樣。
不過，即便LF2已成經典IP，「定價」仍讓他傷透腦筋。畢竟，LF2最初是完全免費，如今的重製版，沒有大幅更動故事情節和遊戲設計，又維持當前較少見的2D畫面，如何「為情懷定價」，便成了一大考驗。
面對定價太高的批評，王國鴻沒有忽視，而是在社群上發起投票，根據玩家回饋，迅速調整為按照區域定價，台灣目前為台幣300元。「小時候，如果我有一個很喜歡的事物，大概花兩個早餐的錢，我覺得算是合理的。」王國鴻樸實地回應。
他笑說，自己實在不是個生意人（businessman），這筆收入若能繼續支撐他做下一款遊戲，那自然最為理想，若是不行，「那就再回去打工吧！」
人生不只有金錢，只求無悔
相隔25年，LF2的歸來之旅，絕非計算精準的商業操作，而是王國鴻放棄穩定薪水，耗時四年譜寫的浪漫篇章，既是為了他的未竟之夢，也藉此紓解數位鄉愁。
能重拾年輕時的專案，持續向前的動力，除了妻子無條件的支持，還有一份單純無比的初心。「我只是想把它重新製作（remaster）一遍，就好像你家有一部很喜歡的汽車，你會想摸摸它、保養它，把它打理得更好。」如此而已。
王國鴻説，人生有很多事物，難以用金錢計算。比起職涯上的不夠成功、財務上的不夠富裕，他更怕白髮蒼蒼時，後悔有些事沒有嘗試。「即便失敗，我也不想連試都沒試過，事後才不斷懊悔。」
回首這近半生的路，「是值得的吧，我覺得是。」
王國鴻露出大大的笑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