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討論方便,讓我把它分成幾個階段來說:
第一階段是「光復後的調整時期」,從戰後到一九五0年。戰後最要緊的工作就是想辦法恢復生產,中央政府派了一批很優秀的工程師到台灣,另外一批到東北。這段時期完全靠自己,沒有外人幫助。
完全靠自己真正開始發展工業,是中央政府遷台後,推動幾個計畫,第一是建烏來發電廠,再蓋肥料廠,完全要用自己的力量與外匯來做。這兩個廠經營的結果很好,使美國人對我們工程師的能力有信心。
另一方面,這時候尹仲容先生主持生產事業管理委員會,發現組織不夠堅強後就改組。把董事長、總經理、各主要工程師都變成委員,董事長、董事會暫時停止行使職權,那時候他已經動手把生產量小、效益小的工廠關了。他有那個魄力,現在要動一下都不行啦!
尹仲容先生同時推動紡織工業,一九五0年進口的布還有三千萬錠子,自身只有幾萬錠子,一部分是大陸企業家帶來的,一部分是核准進口的。
紡織工業開始時,政府設法鼓勵,利用美援的棉花,給他們加工,付合理的加工費,再加一定的成數,所以本身沒有風險。開始做時連軍用卡其布都做得不標準,但是市場很穩定,幾十萬大軍在那裡,那時也請了外國顧問幫忙,品質慢慢改善,做得有進步。
朝自由經濟發展
工商界看有利可圖就開始擴充了,擴充一段時期以後就飽和了。那時有個東亞紡織公司的王先生要投資,自己進口一萬錠子,為這一萬錠子,江部長(江杓)考慮再三、再四,花了一年多工夫,最後有人向總統報告,總統說人家自己出錢、自己負責,還管他幹什麼?
江部長有管制的頭腦,他管制煤,煤就出現了三個價錢:軍方一個,公營事業、政府一個,市場還有一個價錢;他卸職之後,煤的價錢就由市場來決定。
在經濟發展過程中,我們是一直朝自由經濟方向去發展。開始的時候物資不夠,就想用各種管制的方法來阻止。當時預算是否平衡一直是政府關心的。
預算不平衡就會產生通貨膨脹。任何工業發展計畫沒有預算,做事就很吃力。
因此,發現比較可靠的稅還是關稅。
當時因為關稅常因特殊原因附加,我們的關稅一直偏高,我做財政部長時,就把附加關稅取消,併在本稅裡,要修改稅收是一個很大的手術。
第二階段是「發展勞力密集輕工業進口替代時期」,從一九五三到一九六0年。進口替代工業大半是靠美援,這有兩部分,一部分是物資的供應,進口棉花、小麥、玉米等,一部分是支援各種計畫。這一段時期所用的美援,在公共設施方面比較多,來彌補政府預算的不足。
趕公車的心態
這時候也發生了一個現象,像趕公共汽車,趕上公共汽車的人想趕快關門,沒趕上的人想晚點關門。因為有許多管制,包括對外匯與進口的管制,得到「管制」的好處就希望「管制」不要開放,沒有得到的就希望能開放。
到了一九五七、五八年,很多人覺得外匯制度太複雜,應該要改進,美方也如此說。最後有個研究小組研究到底用單一還是複式匯率,徐柏園先生比較贊成用多元匯率,但研究小組仍決定用單一匯率。徐先生有政治家風度,辭退了財政部長與外貿會主任委員的職務。
開放外匯是當時、也是未來經濟發展上一個很重要的因素。單一匯率在民國四十七年十一月二十日通過,但還有一個尾巴,就是要買結匯證;本來訂有兩個匯率,一個是二十七塊七毛八,一個是三十六塊三毛八,把民生必需品訂在低的,其他東西訂高的,如果要進口,必須有出口商把結匯證賣過來,才能結匯進口。公營事業不要結匯證,其他一般事業都要,名義上是一個匯率,事實上還是兩個匯率。
直到一九六0年,出口成長非常穩定,才把匯率固定在四十比一,在當時是非常合理的價位。一九六五年,我到經濟部時,出口很順利,美援也正式停止。大家都說是我到經濟部同美國人講,我們經濟的未來前途太好了,才會這樣子,受到很多批評,我都沒有多解釋。
訂定合理公式
第三階段是「發展出口工業時期」,從一九六0到一九七二年。現在我回頭講講發展電力工業的艱苦,因為那時候工業發展得快,電力發展得慢,每當電費調整價格,就常變成一個爭論不休的政治問題。
後來想了一個辦法,就是政府設立一個公用事業費率委員會,這個委員會根據立法院通過的一個公式,因物價變動而自動調整,以後調整費率就不用到立法院,部長也就不會因調整電力費率搞得不愉快,不幹了。 物價上升期間,電力費率非得跟著走不可,所以這個公式很要緊。我們訂了一個資產報酬率在六~八%,低於六要漲價,超過八要減價。在我做經濟部長時,居然還減過一次價,雖然減得不多,至少表明政府很誠實。
回想起來,遠在一九六三年,我已經看到美援可能停止,我們討論世界銀行可能貸款給我們。但是因為我們是接受美援國家,他們不大願意貸,我以美援會秘書長身分,在財政部下設一個小組,兼小組執行秘書長,專門處理世界銀行附屬單位的貸款。後來貸款成功了,使得工業發展比較容易推動。
因為我們在從農業社會變成工業社會,所有的土地法令,包括土地法、土地改革三個條例(三七五減租、公地放領、耕者有其田),都是以農地為主,買一塊地,要四個法令管。「獎勵投資條例」就設法減少這些障礙,對廠商方便許多。
夠水準的人才
在一九六0年開始,外人來台投資逐漸增加,早期有兩個例子值得一提。一家是氰氨公司和台糖合作,用台糖的原料做金徽素,第二就是Mobile與中油及另一家公司合資,在苗栗建一座尿素廠,這個尿素廠完全是由國人工程師設計與建廠。
那時想到要建廠,就成立了「中國技術服務社」,建立一個我們自己的工程顧問公司,具有建廠和設計能力,開始的資金只有二十四萬。把李達海調來推動,十八個月後工廠完工,美國工程師跟我講,真了不起,你們的人非常夠水準。
在發展出口工業中,第一是紡織業,第二是塑膠加工業,第三是消費性電子。
通用電子公司負責人在一九六四年來看我,那時我還管投資,他說日本的家電業已經擴充得很快,到台灣來做,有比較利益,可以外銷回美國市場。「通用」這位負責人很有眼光,他說道個案子核准後就要儘快開工。
核准後,我們的建築師、工程師一起配合他們做,結果比他預期的提前完成,他高興得不得了。十月開工,招了三百個女工,做的產品一個是電視的調頻器,一個是映像管上的零件,兩樣都跟電視有關。後來發現連了做三個月的材料,一個多月就用完了,表示我們的產量很高。他就跑到美國找做電視的RCA,Motorola,勸他們到台灣裝配,結果中心廠都來了,我們原料的零件廠都擴充了,變成一個tree。
果然,我們的輕工業發展得很快,擴充的工廠的產品都有競爭力,出口快速地成長,到了七0年代就開始有順差,這是很大的轉變。
後來,艾德蒙的董事長告訴我,說應該找映像管的廠到台灣設廠,如此一來就可以做電視,領先別人,早一步出口。那時日本的廠已開始在我們這裡設廠,怎麼辦?我去找亞太國務卿墨菲商談,一九六九年的RCA來了,飛利浦也來了,兩家設廠都核准了。因此整個帶動工消費性電子工業,成了非常完整的一個系統。所以當時在香港、新加坡做不到的,我們能做到,競爭力很強。
到了一九七三年,我們已經有三年出超,所以在一九七二年二月,中華民國歷史上,台幣第一次升值。我們仍是國際貨幣基金會會員,經過他們的同意,升值五%,從四十元到三十八元,以往的台幣一直都是貶值的。
台幣首次升值
一九七三年到七八年,經國先生宣布十項建設,要以五年時間用五十億美元完成。一年就要籌十億,在過去簡直是不可能的,而且要用避免通貨膨脹的方法來籌措這筆龐大經費。
這一時期,交通是最要擴充的部門,十項建設中有六項,為了解除一九六0年代工業投資太迅速,公共投資不足所造成的交通瓶頸。這個瓶頸也是制度造成的,當時中央預算審查時,任何關於農業和交通的,都是省政府的事,中央不撥一塊錢。我到財政部時,總算勉強在農業上撥了一億台幣,象徵性地做這個事情。一直到經國先生做院長時,他就大手筆了,兩年二十億,加速農村發展計畫。
除了六個交通計畫外,還有四項:一個是本來就要有的電子,另三個是鋼鐵廠、造船廠和石油化學工業。
我發現有幾個計畫,民間投資意願不夠,差一點錢。「開發基金」是我在「獎勵投資條例」裡擺進去的,公營事業出售後,錢不交國庫,交給開發基金,國庫可以拿這個錢再投資,這個投資就要提計畫。
我到財政部後,把中國銀行轉成中國國際商業銀行,變成民營,花了一星期來說服立法委員。待立法院通過,改成民營後仍有收入,我就拿這個錢參與石油化學工業投資。
這時候發展中間原料工業,如鋼鐵、石油化學產品都是重要的基本原料,油或天然氣都連起來了。一九七0年是講資本密集和技術密集工業。後來我們少強調一點資本密集、多強調一點技術密集工業,因為講資本密集工業,擴充的人都沒這個條件,不合適。中鋼能夠做成功,也是因為它有一個特殊的管理制度,能夠競爭。
人才培植最重要
在這一過程中,科技發展逐漸變得重要。所以,一九七八年開全國科學會議,行政院次年訂定技術發展方案,這個方案是一個很基礎的方案。當時我們確定了三個目標:人民生活的改善、經濟結構的改變、國防工業的發展。
人才培植最為重要,這時需要的是高級人力,人力發展是一個金字塔的形式,我們選擇若干重點計畫,打破教育的一些硬性規定。例如幾個研究生只有一個教授,並且鼓勵研究所多招生,一方面也新成立若干研究所。 我們的科技發展要上游、中游、下游的結合。上游從大學及研究所出來的;應用研究到中游,像工業技術研究院、資訊工業策進會、中山科學研究院;下游像是工業園區的工業技術。在這個過程中間,需要技術引進的,我們就技術引進。
這許多辦法都是推動工業發展的人想到的,然後說服財政金融部門主管同意。
事在人為
這個工業發展的過程,是滿艱苦的,開始時有很多觀念要說服,像有人認為「賺錢就不是好的事」的觀念。同時一定也會遭遇若干困難,如土地取得、資金籌措、市場開拓、技術引進、法令修訂等等。但是回顧這段歷程,使人相信「事在人為」的道理。我們既然克服了這麼多困難,對今後的發展也應當要有信心。
不能忽視公共建設投資
社會基本建設投資的多寡,在經濟發展理論上,一向有「領先提供」(supply leading)及汲「延後跟進」(demand following)的爭論。領先提供,有利於直接生產活動的進行,但也使直接生產部門所取得的資源減少,經濟成長因而降低;延後跟進,卻也可能造成其他部門發展的瓶頸,對經濟成長也有不利的影響。由於社會基本公共建設投資過多或過少均會妨害到經濟的持續成長,中庸之道,自以與經濟發展密切配合為最適宜。我國過去三十餘年來社會基本公共建設成長十分快速,但事實上許多重大經濟性公共設施的投資幾乎都慢於實際的需要,因而帶來許多瓶頸。例如:在民國六十一、二年經濟景氣特別繁榮時,鐵路、公路及港口、機場等設施均顯得非常擁擠,平添許多社會成本及廠商成本。不過,這也顯示我國交通運輸設施在該階段投資的不足,形成政府在這些社會基本公共建設上必須增加投資的壓力,終於導致十項建設的加速推動。
(摘自李國鼎主編「我國經濟發展策略總論」,聯經公司一九五七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