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指控「台灣偷走美國晶片生意」的川普,近日掀起對等關稅的全球風暴,儘管半導體相關稅率尚未公布,但已造成巨大衝擊。值此關鍵時刻,台積電文教基金會董事陳健邦導讀台灣半導體先驅者史欽泰、經濟學家陳添枝與傳記作者吳淑敏合著的《從邊緣到核心》,或能有助於我們釐清台灣面對不確定未來的因應之道。
史欽泰、陳添枝、吳淑敏合著的《從邊緣到核心:台灣半導體如何成為世界的心臟》,全書一共10章,內容取材,像是要做出一份研究報告;表達順暢,像是一系列新聞報導。
萬古未曾有之功業,一生不可得之奇
聽說最初的稿本,是用英文寫成的。內容從工研院的RCA計畫談起,接著就是:晶圓代工模式、日本的興衰、韓國財閥的十年磨劍、DRAM的困境、微處理器重塑賽局、摩爾定義開闢黃金路徑⋯⋯,時間跨度長達50年,就涵蓋範圍而論,可以說很有抱負,作者們在序文說:「積體電路是台灣產業技術的登峰造極之作,這是萬古未曾有之功業,一生不可得之奇遇,不能歷史留白。」試圖對台灣半導體產業一路發展至今的成敗轉折,提供一些有洞見的說法。
本書的最後兩章,涉及中國的挑戰、地緣政治,都是極為重要,而且可獨立召開研討會來討論的題目。全書引用了上百份資料,很有學術參考價值。然而,卻只有三張表格,可能是考慮要面向一般讀者,避免出現太多數字圖表。
1980年,我因為第一屆國防預官役進入電子所,當時胡定華所長手下的積體電路技術發展中心,主要有史欽泰、章青駒(CC Chang)、曾繁城(FC Tseng),當時的鐵三角,年齡也都才35歲上下。日本諾貝爾物理獎得主江崎玲於奈(Leo Esaki)的自傳寫道,他在IBM帶領研究的時候,團隊中有幾位特別突出的華裔學者,如張立綱(施敏教授唸台大電機系的同學),他稱為「秀才」。那時候的IBM有一大堆博士,Esaki為什麼用秀才來形容得意助手呢?秀的漢字本義是:稻子和麥類這些穀物的「吐穗開花」。秀才,以江崎玲於奈的眼光來說,就是能夠做出實際成果有具體貢獻的傑出讀書人。
史欽泰、章青駒,都是台灣大學電機系的書生,去普林斯頓大學進修,再回到台灣加入工研院的秀才。這些秀才們在那時候扛起台灣積體電路發展計畫,最大的優點就是:年輕。電子所30週年,有出紀念冊,裡面有許多人推崇電子所和台積電的成功。章青駒是這麼說:「我們是小李飛刀初入江湖。」意思是說,胡定華先生帶著一群新手,準備在台灣開拓半導體產業,潛在的對手們根本不知道我們到底有什麼本事,防備心很低。我們也沒什麼好輸的,就敢放手一搏。
有一年我去美國出差,住到我大學同學家,我同學跟我一樣,是半路出家進入半導體產業,他送了一份他去加州大學Berkeley 分校補修的上課講義給我。我也看不懂,回到台灣,就把講義送給設計部門的人,沒幾天就發現,章青駒叫他們把這講義印了幾十份,這些台灣IC設計的新兵,晚上就留下來互相討論教學。我問他們:「這些講義內容,就是上課時候放在投影機上的投影片,都是一些線路圖,和很少的文字說明,你們怎麼有辦法看得懂?」同事回答我說:「這你不懂,內行人才知道,這些東西是真正有用的精華。」
那是一個求知若渴的時代,珍惜各種到手的資料。這是幾位秀才型主管帶領出來的研究氛圍。我從美國帶回來的這一份講義,成為電子所早期設計工程師必讀的訓練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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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祥於矽谷的產業烏托邦
本書用「發祥於矽谷的產業烏托邦」來形容「晶圓代工」這個商業模式。Gordon Moore 首先用Foundry這個字向Carver Mead形容晶片在半導體工廠的產出,就好像是從鑄造廠裡一片片打印出來一樣。Carver Mead是加州理工教授,是Intel員工編號第5的兼職顧問。他把這話聽進心裡,自己又從研究教學中發現,IC的設計和製造,是可以分開進行的工作,就開始宣傳Silicon Foundry的想法,成為晶圓代工模式的布道師、啓蒙者。
從工研院到台積電的成功,有很多因素,1985年,日本人剛剛投資成立NMBS,我去日本參加一個會議,會議休息的中間,我問日本人:「你們如何看待這一家新公司?」幾位同桌日本人都說:「積體電路行業有很多技術學問,需要累積的經驗know how。NMBS如果只是有錢,從別的行業投資進來做就成功了,那樣的話,會破壞我們日本半導體界的工作倫理。我們都希望NMBS失敗。」歷史的結果就是,NMBS發展不順利,最後被聯電併購.
相比之下,當時在矽谷的華人工程師,都很注意台灣的發展,有很多交流,TSMC 的成立,受到各方面的祝福。史欽泰、章青駒當時的態度是,一定要保佑我們儘快順順利利地離開工研院,去成立新公司,他們準備要動手做次微米計畫了。從台積電一開始,他們就扮演「護法」的角色。1987真的是命運的一年,台積電、華為的成立、三星李健熙接任二代會長,都發生在這一年。
掌握足夠價值,不是掌握大規模生產量
2024年10月,加州大學San Diego分校的高通講座教授Peter Cowhey到台北,參加「中國政治學會年會」,做地緣政治的主題演講。演講之前,我陪他去新竹,參觀TSMC,在回程的車上閒聊,這位教授問我說:「太了不起了,那麼,請問今後TSMC最大的挑戰是什麼?」
我回答說,未來技術和人才的問題都會很多,但是如果你說的challenge是指Risk的話,那麼未來最大的風險會在:「貴國華盛頓的政治問題,還有,我們台灣內部的政治問題。就如你們美國一位知名歷史學者Stephen Kotkin說的,美國政治的最大問題不在兩極化(polarization),而在妖魔化對方(demonization)。為了打擊對方,去做出種種難以理解又超乎常軌的行為。」
最近美國的商務部長,在談川普的關稅措施時,說到台灣和半導體:
「這些東西應該在這邊(Got to be here.)。」
以下,我要引用《從邊緣到核心》最後一章作者的話:
「如果美國希望在未來半導體技術的發展中保持主導地位,就必須確保在商業應用中,掌握足夠的價值,而不是掌握大規模的生產量。」矽谷一直有句流行語:「Eat your own dog food.」高科技公司,應該要使用自己生產出來的東西,去開發下一代產品和終端應用。看看中國大陸,他們並沒有生產最多的晶片,而是買入最多的晶片去開發出各種應用。現在,華為和其他AI技術的發展,令美國人更加煩惱。能夠開發並掌握晶片應用的終端技術,才是決定最後勝負的關鍵。對於這一點,美國方面應該要了解,而不是只是一直重複地要求台灣,不計代價的把晶片生產工廠移到美國去。
摩爾定律關乎人們對未來的信念
一般對摩爾定律的粗略理解就是,能把半導體元件做得愈小、速度愈快、功能愈強。在摩爾定律50週年的時候,Carver Mead 接受IEEE Spectrum 訪談說:「摩爾定律不是物理定律。這是人的規律。任何事物要想像半導體技術那樣發展,都需要大量聰明人的創意努力。他們必須相信努力一定會成功,否則他們就不會付出努力。摩爾定律其實是關乎人們對未來的信念,以及他們為實現這一目標而投入精力的意願。這是關於人性的精彩表述。」
今年大約是電子所團隊去RCA執行技術轉移的第50年,要面對並解決台灣現在的困局,要相信「努力一定會成功」,我們必須有成功的例子做榜樣,給未來的世代培養信心。這本書提到台灣產業過去的努力和策略決斷,應該可以給今天的年輕人和未來的秀才們一些啟示。最近,中國大陸震撼AI產業的DeepSeek,也是以一群年輕人為主力做出來的突破。台灣50年前的問題是在求生存,經濟發展是優先事項。台灣今天的問題,可能是在政治、歷史、社會、文化等方面累積的問題,我們需要有新世代的小李飛刀出來,勇敢承擔去解決這些問題。
(作者為台積電文教基金會董事,本文取得作者授權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