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人集體記憶中最重要的舞作──林懷民的《薪傳》,於2023年、雲門50週年時重現經典。台北場啟售方兩週,票房已近六成。1978年《薪傳》首演當天,不巧遇上美國宣布隔年元旦與中華民國斷交,現場無預期湧入6000名觀眾,整整90分鐘無一刻不激動沸騰,鼻涕眼淚哭喊尖叫不斷宣洩。
今年76歲的林懷民,重編31歲時的「少作」,物是人非令人悲傷,然而與新一代舞者排練,年輕肢體的刺激震撼,則令人狂喜。他用「殺人之舞」「人肉戰車」形容舞劇的高難度,卻常因舞者極力突圍的勇氣與力量而淚目。《薪傳》復出,向疫情中失落3年的大學生致意──每一個世代,都要有自己的船,破浪突圍。(以下為林懷民發言精華)
頭髮白了以後,頭髮掉一根,某一個記憶就跟着走掉一個。《薪傳》45歲,雲門50歲,我也嚇了一跳。31歲的作品,居然45年後還要面對它,是幸福,也驚嘆它堅強的生命力。
找資料發現舞劇是40天內編成,起初只是人在美國想家,想做一個家族的劇場作品,追溯到笨港十寨,明朝顏思齊跟鄭芝龍開了「移民公司」,帶領閩粵移民開台。所謂十寨,不過是十個由破破爛爛的茅屋蓋起來的地方,那是漢人第一次在台灣落地生根。
年輕人的急切,對時局的焦慮,對自己和舞團前途的擔憂,匯成一爐苦悶,全透過先民的奮鬥史詩爆發出來。
1978年12月16日在嘉義體育館首演,報紙上說是為了向顏思齊等開台先賢致敬,顏思齊的墓就在嘉義。真正的原因是我心裡面的糾結,第一個以台灣歷史為主題的舞台作品,我想,有台獨嫌疑。而且前一年才爆發中壢事件,形勢非常嚴峻。警備總部,一個眾人想起來很剉的單位。我很緊張,自己嚇自己,就到嘉義去首演。
我一輩子都記得,那晚的演出因為臨時決定,宣傳很少,而且舞蹈還沒有編完,這裡一個「洞」、那裡一個「洞」。
美國總統卡特救了《薪傳》,就在那一天宣布跟中華民國斷交,記者跟我說:「中美斷交了,你還要演嗎?」
舞劇演的是先民揚帆強渡黑水溝,唐山過台灣的坎坷,就是中美斷交後的感覺。斷交是什麼?就是台灣人地上一直很穩定的地毯被抽走了。刻劃先民冒險犯難、奮鬥突圍的《薪傳》,在歷史的轉捩點上,安慰鼓舞了激憤的社會。
不能想像的是,前一天的票才賣出幾百張,當晚人潮不斷湧進來,有人為了要進來還在門口吵架,6000人的觀眾,台上嘶吼台下尖叫歡呼、鼻涕眼淚一起來。《中央日報》隔天報導,《薪傳》就是同舟共濟的精神。
《薪傳》是如此傳奇地誕生,後來繼續在世界行走,全球演出174場,外國人不懂台灣歷史,照樣熱淚盈眶,作品變成了它自己特有的舞蹈魅力。
台灣民謠國寶歌手陳達的歌聲,永遠留存
舞蹈沒有編完,中南部還有演出,抽空我就編一點,也沒有劇本,只知道是一路發展出來的。
其中最有名、記憶最難忘的就是民謠歌手陳達,我不認識他,去找許常惠老師,他說找邱坤良(前北藝大校長、文建會主委)去辦就好。邱坤良非常仗義,坐火車到屏東恆春,花了一整天去鄉下找一位歐里桑,帶來台北後就進錄音室。
就要開唱了,陳達說沒酒怎麼唱?邱坤良就去買了兩塊錢的花生米跟一瓶米酒,陳達抿了酒開口吟唱:「祖先鹹心過台灣,不知台灣生做啥款?」一唱三個鐘頭,嚇死人的棒,當然他沒有稿子。
唱了三個鐘頭,我說已經夠了,陳達說,還沒唱到重點,接著繼續唱十大建設,忽然間來個剎車收尾:「台灣後來好所在,三百年後人人知。」我、蔣勳和邱坤良在錄音室外面震驚無比。
我一直在想何時可以演《薪傳》,一個重大的理由是《薪傳》有一個祕密,有個國寶的聲音,傳頌著台灣最重要的一段歷史。
《薪傳》演出時,陳達嗓音一出來:「思啊想啊枝~」,底下就有人嗚咽,這跟年輕不年輕都沒有關係,而是各個階層的人,生命裡面有一種台灣人的滄桑。如果新一代的觀眾來看,沒哭,那也不錯,大家都變健康,沒有陰影。
悲斯人以逝,喜舞者自此有了尊嚴
相隔45年再做《薪傳》,我悲欣交集。
陳達已經走了,為我們譜寫「農耕曲」的李泰祥也走了,聽他哼的曲調,我在排舞就哭了。那個時候我們統統沒有錢,當年他很快做完曲,就自己主動參加合唱。
不知你們信不信,兩個星期前,參加《薪傳》第一季演出的陳揚也過世了,還有當年一起工作的李泰祥夫人。奇怪,只有我還沒死。
明年(2023)雲門50週年,同仁規劃上半年要林老師的一個舊舞,下半年安排鄭宗龍(現任雲門舞集藝術總監)的新舞,我就想到《薪傳》。
因為《薪傳》是雲門的開始,而且對雲門非常重要。當年沒聽過跳舞能賺錢,我爸形容是乞丐行業,《薪傳》由於題材和時間點大受歡迎,舞蹈被看見,舞者當然有了尊嚴,是現代舞在台灣被視為專業的開始。
《薪傳》的題材,的確是台灣很重要的一個根本,講述了關於奮鬥,關於勇敢,關於堅忍,關於愛拚才會贏,都是屬於台灣人的「奇摩子」,確定了雲門以本土的生活文化做為焦點,為本土的人來演出的重要。
2003年,《薪傳》在中華體育場復出,6000人的位置,每一天都滿座,最特別的是幾乎所有觀眾穿著《薪傳》的T恤。有一個女生每天晚上帶着一群建中的學生來看,大喊:「雲門我愛你!」她的名字叫三毛。
《薪傳》開演之前,我們在琢磨着什麼叫先民?先民要怎麼動?我沒招,便到岩石礨礨的新店溪畔搬石頭去勞動。勞動很重要的是蹲下來,蹲後來發展成雲門的肢體語言,再加入氣功、內家拳的訓練,所有知識追溯至源頭,從《薪傳》搬石頭開始。
勞動的蹲姿,在舞蹈上就有經營的屬性,就舞蹈藝術而言,《薪傳》是雲門的起手式。
殺人之舞「薪傳」,新一代舞者平均高7公分
更重要的是,《薪傳》本身也已經有了薪傳。
45年來,一、兩百人跳過,這個舞誰跳誰害怕會死掉,因為90分鐘裡,陳達唸唱一分半鐘,唱了三次,只有「間奏曲」時舞者才得以喘息,奄奄一息的瞬間又衝出來跳終場的彩帶舞。
舞者若是不奮力甩,彩帶會掉下去,所以一直要浮在半空中,舞者必須全程拚搏,還不能跟隔壁的人纏在一起。剛跳過上百場演出的李靜君(雲門助理藝術總監)說這是跳一次死一次的「殺人之舞」,但卻仍想再跳一次。因為跳完了以後,人也不一樣了。每次跳完《薪傳》都感覺快要死掉了,可是等到謝幕,那個人之漂亮之好看。
第一代的舞者和新一代身高差7公分,吃漢堡長大完全就不一樣,80%的衣服要重做,我很捨不得,但還是必須重做。 我跟新一代的舞者很多沒有一起工作過,他們基本上也沒跳過《薪傳》全本,溝通起來卻非常愉快。
他們腿那麼長,蹲得下去嗎? 很多人有這樣的疑問,他們沒有吃過像第一代人的苦,沒有時代的陰影,沒有經濟上的困難,他們怎麼能夠表達苦難呢?
但是,他們跳得非常好。
從10歲就進入各縣市的舞蹈班,他們一路考試淘汰競爭,進了北藝大、台藝大,然後進入雲門。他們的經驗非常多,他們的老師非常好,可以說是台灣用半世紀時間培植出來的舞者。我很高興能夠在舞台上呈現這樣的小孩。年輕,不一定要苦。
我也不覺得宣揚苦難是《薪傳》的使命,最後的彩帶舞,是奮鬥過後的苦盡甘來,一個 「celebration」(慶賀)。
所以這一次我沒鼓勵舞者渲染戲劇性,可是戲劇性仍然在,因為戲劇都在編舞裡。有人說這是一個進化版的《薪傳》,沒有亞細亞孤兒的呼喚,而是自信昂揚的年輕人在向他們的祖先致意。
人肉戰車,傳遞七〇年代青春火焰的溫熱
過去的三年,疫情令每個人受到很大的影響,我非常心疼這一代的年輕人。
今年(2022)剛從大學畢業、22歲的年輕人,他們失落了三年的青春,本來能出去玩、上咖啡館、看電影、打工,畢業旅行乃至於畢業典禮統統都沒有人,人際關係在一個最容易對人生很多渴望嘗試的年齡歸零。
可是《薪傳》想講的是,困境可以突圍,但不訴苦,因為祖先不是這樣,不管當年那些人是懷抱什麼樣的心情渡過黑水溝,依然堅持這條路要走下去。
七〇年代31歲時的我,其實只學編舞5年,卻好像有一股勁,無論如何都要把作品做出來,莫名其妙編出個舞來,就是年輕,也沒有想到後果,我稱為七〇年代青春的火焰。
這個舞不是劇情在感動人,而是人肉戰車,舞者從頭到尾全身動員大手大腳滾動跳躍,多年未執鼓棒的朱宗慶敲著鼓聲,壓榨著所有的觀眾,等陳達歌聲出來才鬆了一口氣,然後馬上又來了。
我希望年輕人從中得到七〇年代「青春火焰」的一些溫熱,進而找到突圍困境的力量。
我坐在那邊看他們排練,常因精確有力的淋漓表達,我感動,眼睛溼潤,不是因為劇中的劇情,而是舞者的身體本身會說話,表達出來的一些東西很微妙,那個微妙的東西就是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