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來了!卡緊進去報一下。」在台北市閘區一家以表演「牛肉場」出名的歌劇院門口,把風的大漢悄悄告訴另一位保鏢。七、八位警察,有穿制服的、有便衣的,分站在座無虛席的現場各處,並架起錄影機對準舞台。主持人拿著麥克風向觀眾解釋:「現在有冷鋒過境,所以衣服多穿一點。等天氣轉熱,大家可以看到精彩的。」但整晚不見熱風吹起。
近兩個月,台北市政府警察局出動大批警力,加強取締色情場所,希望能實現市長許水德「六個月內把色情趕出住宅區」的承諾。
從大安區做起
這個承諾是針對今年四月底,高熏芳、馮定國、洪濬哲、陳光憲、陳俊源五位市議員所提出的聯合質詢而發,並決定「從色情業成長迅速的大安區做起」。
大安分局聲稱七月份才收到公文,因此半年期限應從當月算起;截至九月中旬,一百零五家色情營業場所,已掃除了六十五家。「我們有信心能如期達成任務。」負責規書此一任務的譚伯麟組長說。
然而許多市民卻不表樂觀。他們認為警察是在許市長承諾壓力下「作秀」。業者也在觀望,只要取締一鬆懈,馬上會恢復營業。一位市民憤慨地說:「如果警方真有決心,住宅區的色情早就清除乾淨了,不必等市議員質詢才做。」一位業者也認為,「事已至此,無藥可救。」
台北市的色情場所為什麼會蔓延到住宅區?對住戶有什麼影響?能不能把它們驅逐出境?
色情侵入住宅區,很多市民都把源頭推溯到民國六十八年的「北投廢娼」。一位傳播工作者不滿地說:「政策的錯誤,比貪污更可怕。」原本政府以為禁娼可以使台北成為一塊「淨土」,反而造就了一個「大北投」。他比喻這種情形「就像把一個膿包刺破,使細菌到處流竄」。
近因則是社會日趨富裕,「飽暖思淫慾」的結果,對色情的需求增加。市議員陳俊源指出,「目前台北市規畫的商業區約佔全部土地的九%,發展早已飽和。」是造成色情業往住宅區尋求據點的主因。
此外,住宅區樓層、巷弄多,比較隱密,迎合顧客「尋芳不欲人知」的心理;租金比商業區便宜,也使業者樂於選為做生意的基地。他們租屋時不露聲色,旁東也很少仔細查問。
經營色情行業不合法,業者埋掛芋頭、賣狗肉」,以「休閒中心」、「賓館」、「理髮廳」、「指壓、按摩中心」、「三溫暖」、「餐聽」、「咖啡廳」、「卡拉OK」等名目營業,而且大多數沒有營業執照。
掛羊頭、賣狗肉
根據五位質詢議員所做的民意調查顯示,有一六.二%的受訪者認為住家附近有色情場所,幾乎「十人中就有兩位」。 通常剛開始住戶並未查覺這些場所有何不對,慢慢地,他們發現男女進出頻繁,女性打扮入時、穿著暴露。店面經常門窗緊閉,到晚上生意特別好,終於引起他們的不滿與憂慮。
色情場所進出的份子複雜,使居民缺乏安全感。一位住家樓下經營色情咖啡屋的男士指出,「就像一顆定時炸彈,不知何時會爆炸。」住在安和路的住戶,有一天住家後陽台突然闖入了七、八位臉上濃妝、身上裹著浴袍的女人。原來隔壁的三溫暖」遭警察臨檢,「按摩小姐」跑來避難。
有的尋歡客吐檳榔汁、酒後嘔吐。爭吵、按錯門鈴;晚上招牌霓虹燈一閃一滅……,妨礙住處的寧靜和整潔。
同樓的良家婦女更備受心理威脅,除了怕被人用異樣眼光視為同類之外,一位職業婦女指出,還擔心「丈夫在耳濡目染下不能把持」。如果家中有發育期的女兒,更令父母憂心不已。一位電視公司主管就為了十八歲的女兒,急著把房子廉價脫手。
家長最擔憂
對子女的影響恐怕最受父母重視。一位為了替孩子找好環境而搬過三次家的家長指出,現在的小孩都很早熟,讓他們處在聲色犬馬的環境中,「真不知道長大會變成什麼樣子!」他痛心地說。一位小學生看到電梯總有「奇怪的人」出入,問媽媽:「他們在幹什麼?」這位家庭主婦愁容滿面地表示,「除了叫孩子離他們遠一點外,真不知如何解釋。」
色情行業對住宅區的影響也反映在房價上。忠孝東路四段的阿波羅大廈一年前每坪降到六萬塊,把色情驅逐之後,回升到十二萬。南京東路五段一棟大廈,因為有家表演「牛肉場」的歌廳,還有許多空屋至今賣不出去。
儘管色情不受歡迎,可是住戶往往無力抵抗。
住戶有無力感
部份民眾抱著自掃門前雪的心態,一味容忍。一位男士就認為,「大家關起門來,各過各的日子,」對他的生活並沒有妨礙。
很多市民看不慣,打電話向警方檢舉,但遭到「踢皮球」,不知道該求助於那個單位。一位男士碰到警察反問他:「你認為抓得到嗎?」也有人因此遭到業者恐嚇,他們認為是警察通風報信。
大部份住戶至此不願再追究下去。一位有兩個子女的男士感慨地指出,要是他還是單身漢,就會力爭到底,可是「人到中年,有老有小要顯,膽子愈來愈小」。他認為色情業者多半和黑社會掛鉤,如果他公然和對方作對,恐怕對方會對他的家人不利。
市議員高熏芳指出,色情業者就是看準居民「怕事」及「不團結」,才肆無忌憚地在住宅區營業。然後花點錢把黑(地痞流氓)、白(警察)兩道擺平,再請個民意代表當顧問,便可高枕無憂,住戶檢舉也沒有用。
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一位警官坦承,「人情包圍是警察未能徹底取締色情的主因。」其次勤務多、警力不足,也使他們興致不高。「色情場所實在太多,抓不勝抓,」一位刑事組長比喻,「就像趕蒼蠅,你手一離開,它們又飛回來。」而警察還有更多緊急的案件要處理。
業者也很瞭解警察的心理,他們指出,通常只有兩種情況,警察才會取締,一是有來自上級的壓力,一是業者鬧事。一位「理髮廳」老闆噴一口菸說:「只要你不太明目張膽,他們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啦!」
就算被取締,經營色情屬違警行為,頂多是罰鍰、拘留。許多幕後老闆出錢請「人頭」出面處理。一位業者表示,「在這個人浮於事的社會,願意當人頭的大有人在。」最嚴重的處罰是勒令歇業。然而繼續營業,或另起爐灶的情形仍相當普遍。
警方執法不力,居民只好自求多福,有失敗,也有成功。成功的共同點是,總有幾位熱心、不畏惡勢力的人,代表住戶對抗色情業,且鍥而不捨,終使業者知難而退。
阿波羅大廈便是典型的例子。大廈管理委員會主任委員陳健生指出,當他發現住戶厭惡色情卻不願挺身而出的矛盾心理時,決定自己「當壞人」,然後住戶以聯名方式支援他的行動。
他們想出的辦法是,由管委員會設計出訪客登記簿,通知住戶合作,每晚七點至清晨七點,各戶來訪親友須出示證件,或經通報確實才能上電梯。
管理員在當中扮演非常重要的角色。阿波羅大廈的幾位管理員,都是經歷過槍林彈雨的退伍軍人,雖已年逾五十,個個孔武且具膽識。他們嚴格執行管理辦法,訪客若不登記,「不准上去,就是不准上去。」高頭大馬的牛明華手插著腰說:「流氓也是人,當他發現你不怕他時,自然會打退堂鼓。」使得那家「指壓中心」的生意大受影響。
「指壓中心」的老闆不甘心,曾指著另一位管理員馮明的鼻子說:「你給我小心點,你不讓我吃飯,我也不讓你吃飯。」馮明從口袋亮出自己的人壽保險單說:「悉聽尊便。」業者無計可施,眼看生意實在做不下去,只好搬家。
大安區龍鎮里也有類似經驗。這裡從民國七十二年實施守望相助,且被市政府列為示範區。今年七月,復興南路一條巷內開了一家色情咖啡廳,里長周敏用清脆的嗓音說:「你看他們膽子有多大,也不打聽打聽,開到這裡來了!」她接到住戶檢舉的電話後,派一位巡守員和警員在店門口站崗,也把這家店給趕跑了。
解決不易
但這兩件事畢竟只是特例,想要全面把色情趕出住宅區,「家庭與婦女」雜誌社長陳健生指出,住戶要有道德勇氣,團結起來維護自己的居住權益,才是根本之計。
高熏芳議員強調,政府必須肅貪,除整頓警察風紀,還要「掃除背後那些看不見的手」。
陳俊源議員則認為,台北市區應重新規畫,否則在商業區有限的情況下,「就算把色情趕出住宅區,又要趕到那裡去呢?」
住宅區色情問題錯綜複雜、解決不易,「難怪市民對許市長的承諾感到懷疑了。」一位市議員深深嘆了一口氣。
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台灣的色情行業近年來畸形地蓬勃發展。究竟這個行業有多大利潤?業者和顧客的心態又如何呢?
羅斯福路上一家有二十多年歷史的理髮店,一年前增闢「按摩」服務。五十出頭、本省籍的老闆抱怨,「生意愈來愈歹做,只好動腦筋。」他指出,純粹理髮、洗頭才三百元,可是客人只要上二樓,簾子一拉,就是六百元。他還一再自認:「我們八位小姐中,至少有半數會理髮。有的什麼理容中心,連一個會理髮的小姐都沒有。」
一位開茶藝館的何先生數年前投資興建一棟八層樓大廈,恰逢房地產不景氣,租賣不到好價錢。為了快速回本,他決定在大樓裡開賓館。
高利潤叫人動心
「現在的行情叫一個小姐至少兩千元」,何老闆指出,賓館若抽三成,就有六百元,加上兩小時休息費三百元,共有九百元,而不叫小姐就只能賺三百。「這樣的利潤,實在很難叫人不動心。」據他估計,仁愛路上一家電腦自助式賓館,由於地段好,每個月約可淨賺一百二十萬元。
從事這行畢竟不名譽,業者大都不願聲張。一位「理容中心」老闆形容自己「走路都走小巷子」。一位「馬殺雞」女郎下班後卸下濃妝,穿著樸素,不希望有客人認出她。
但這點羞恥之心敵擋不過金錢的誘惑。一位警官分析,業者剛踏入這行或者有不得已苦衷,也會有一番心理掙扎。但久而久之,也就「習慣成自然」。許多小姐認為,「反正再回頭也清高不起來」。
男性涉足歡場的理由五花八門。有的說:「工作疲累,需要調劑。」有的表示,「家庭缺少溫暖,向外尋求慰藉。」有些生意人「藉此加強與客戶的關係」。有時候則是「朋友起鬨」。更有人簡單明瞭地說:「閒暇無處可去」、「為了找樂子」。「不見得每個人都喜歡慢跑、打球啊!」一位男士聳聳肩說。
侵入住宅區
自從色情行業侵入住宅區,對顧客更加方便。「有保護作用,不像走入特定區,就像身上掛著「我要去做壞事」的牌子,」一位攝影師笑嘻嘻地說:「還可以享受偷偷摸摸的樂趣。」另外,市區交通方便,隨時可去,不致影響正常作息,「晚上還可以回家做好丈夫、好爸爸」。
業者和顧客都不覺得自己的行為有罪。一位中年男人認為,「如果有的話,那就是「原罪」。」現代人道德標準模糊,「什麼是正當、高尚?」一位業者撇著嘴說:「有些表面道貌岸然的人,私下還不是常去那種地方!」還有顧客認為,這種不涉及情感的金錢交易總比婚外情好,「雙方各取所需,不會牽扯不清」。他認為這種事不值得大驚小怪,但說完又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便加了句:「不過也不值得鼓勵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