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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超人

火星爺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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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星爺爺

2005-0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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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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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底最後的一個星期四, 我跟公司請了兩天假,一個人開車到東部散心。我沒有特定目標,早上10點出門走濱海公路,在宜蘭吃完午餐便往蘇澳方向開,沿路留意住的地方。

我在幹道的一條叉路旁,看到一個標示:紀戀館──民宿雅房──幽靜、景觀佳──電話:xxx-xxxx。

本來車子已經開過頭, 但「紀戀館」三個字引起我的注意, 我又倒車回叉路口停下來,撥了電話問是否有空房?電話另一頭一位親切的女聲說有,於是我轉進叉路開了五分鐘來到紀戀館。

招呼我的是民宿主人陳美憶,她約莫50歲,對人和善又熱情,讓人覺得很舒服。她帶我到二樓面海的房間,我把行李安頓好,就隨意逛了逛。紀戀館位置很特別,它在一個靠山面海的懸崖邊不遠,出門往外走300公尺就是臨海的懸崖,離海面大概有幾十公尺高。聽陳美憶講,每到強風時節,海面湧起巨浪撲向崖壁爆出陣陣浪花,非常壯觀。

紀戀館的建築空間不大,原本是一座私人的二樓度假小別墅,後來改裝成民宿,共有八間客房,但其中一間客房,陳美憶把它改裝成置物間,在裡面放了60個金屬保管箱提供客人租用。臨海濕氣重,她特別在房裡加裝大型除濕機,一天24小時開啟。又為了預防萬一,她也加裝保全。這間陳設特別的房間,陳美憶稱之為「藏品屋」。

花這麼多錢買保管箱、裝除濕機、保全,結果一個保管箱一天只租一塊錢。在這種偏遠地方開民宿,又空一間客房放保管箱,用完全不符成本的價錢出租是要幹嘛?怎麼算都是賠錢生意啊(銀行的保管箱不用說,一般賣場、游泳池租一次保管箱至少要10塊錢,1塊錢賺什麼啊)。再說,誰會來這裡租保管箱?租了保管箱要放什麼呢?

陳美憶完全沒想這些,問她為什麼要提供保管箱出租,她笑笑說:一生總有些收藏。

什麼意思啊?

我館前館後逛了一圈,參觀過藏品屋後,腦袋一堆疑問,我不禁用起我在城市工作的那套生意邏輯,問了所有來客都問過的問題:「為什麼要騰出一間房間當『藏品屋』呢?」陳美憶說:「每個人都有一些收藏,這些收藏比較特別,是一段感情結束的紀念品,可能是情書,可能是照片,可能是跟舊情人第一次出國旅行的機票,可能是一隻死去狗狗最心愛的玩具……你有沒有這種紀念品?」

「當然有。」

「有時候紀念品不適合放家裡,如果你已婚,紀念品會引起不必要的誤會, 給另外一半發現會怎麼想?放在觸目可及、隨手可得的地方,又容易睹物思人、觸景生情,一切都已經結束, 一直活在過去也不太健康。因為這樣,所以我開了紀戀館以及藏品屋。一生中,總會有幾個特別的人進出你的生命,他們會留下一些東西成為你的紀念品,你可以把它們放在家, 也可以放在這裡。我的藏品屋保管箱設備很好,租金很低,放在這裡你可以放心。你可以久久來一次,看看收藏、想想過往,這裡很僻靜,房間也不多,不管你想回到多遠的過往,都沒有人會打擾你。」

「你這麼一說,我都想租個保管箱了,」我說:「所以,保管箱生意好嗎?」「60個保管箱已經租出去40幾個。」

「那挺不錯,這代表有40幾個人會不定期回到這裡來,這的確是一個讓客戶回流的好理由。」

陳美憶笑了笑,似乎不想再談跟生意有關的事, 轉而問我:「去過海邊沒有?」

「還沒走那麼遠。」

「我在海邊圍了一道欄杆,還裝了一個小型的焚化爐。」「做什麼呢?」

「我前年裝的,有個女孩在我這裡租了三年的保管箱,前年退租。我問她為什麼,她說她把保管箱裡的東西拿到海邊燒掉,把灰燼撒向大海。她得這麼做,她不能讓自己一直活在過去,她必須做個了結重新出發。我覺得她做得很好,她還那麼年輕,往後還有大好生命,不應該輕易地就被一段過去所羈絆。她給了我啟示,所以我在海邊裝了一個焚化爐,那些想要重新出發的人可以學學小女孩,用一個特別的方式告別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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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浪漫,可是,」我還是想問一個不識趣的問題:「你沒有營運壓力嗎?」

「我不缺錢啊,開民宿只是一種生活方式,我很喜歡這種生活,紀戀館本身就是一個紀念品。」

「怎麼說?」

「紀戀館是我先生留給我的, 這原本是我們的度假別墅,他七年前過世,我整整萎靡傷感了一年。因為這裡有許多回憶,我就離開台北搬到這裡。不過一個人住這麼空蕩的房子有點寂寞,我就把它改裝成民宿,為了紀念我先生,我把它命名為『紀戀館』。後來我就想,為什麼這個地方只能成為我自己的紀戀館?如果這裡不只是民宿旅館,而變成一個人們可以存放收藏的地方,成為所有人都能來的紀戀館,那不是很好嗎?」

「真的很好。」我說。陳美憶還有事情要忙,得先結束談話,她鼓勵我去海邊走走,我去了。

我沒走多遠,就看到陳美憶說的焚化爐。我走近去看,是小型圓桶狀的金屬焚化爐,三隻爐腳用卯釘釘死在地面的岩板上,肚子有一個活動掀蓋,可以把想燒掉的東西放進去,頂頭有一根戴帽的小煙囪。我不禁想,是什麼樣的人,會把原本存放在保管箱的紀念品拿來這裡燒掉?當時的心情又是如何呢?

我離開焚化爐,一個人在海邊散步,想到我的確有一些特別的紀念品。

我有一張印有唇印的面紙,那是一個女生留給我的,謝謝我曾經陪她度過一個美好假期。我多數的紀念品都來自於她,她的照片、她寫的信、她送的生日禮物……我把關於她的紀念品收在兩個義美蛋捲鐵盒裡,收進我的床頭櫃裡面。陳美憶的藏品屋的保管箱還有空,我要不要租一個呢?雖然目前不太需要(我未婚),但未來則說不定。

如果我租了, 會有那麼一天,需要把這些紀念品拿來海邊燒掉,把灰燼撒向懸崖嗎?不知道。不曉得那個女生,現在過得怎麼樣?

我在海邊發呆了一段時間,一直到夕陽下山我才回紀戀館,剛好碰上晚餐時刻。星期四晚間的紀戀館,只有我一個客人,陳美憶邀我一起吃飯。陳美憶廚藝很好,幾道家常小菜做得十分可口,我們吃得賓主盡歡。吃完飯,我們在紀戀館門外繼續泡茶聊天。我問陳美憶,有四十幾個來這裡租借保管箱的人,一定有一些特別的故事吧?

「當然有。」陳美憶說。她告訴我一個,一個我現在想起來都覺得很美麗的故事。

有一個女生叫紀心琦,她在紀戀館的藏品屋開始提供保管服務的第一年, 就租借了一個保管箱。一年兩次,她會回到這裡,每次來都會從保管箱裡拿出一疊信,一個人在海邊讀。每次她從海邊回來,看眼睛就知道她哭過。連續三年,每回都這樣。

她在銀行上班,是一個安靜的人,舉措得體,看起來很正常,所以你無法想像她心裡藏著一個深刻的秘密,沒有人知道詳細的情節是什麼,只知道曾經有人寫過信給她,讓她在很多年後看了還是流眼淚。

她曾告訴陳美憶,如果她超過兩年沒回來,就請陳美憶把保管箱裡的東西拿去燒掉。去年5月她又回來,照例拿出保管箱裡的信來到海邊讀,照例哭著把信帶回紀戀館,但等她要把信放回藏品屋32號保管箱時,她看到一個男生打開保管箱,她大為驚嚇,手上的信散落一地。那個男生看見她也非常驚訝,兩個人互相看了有10秒鐘,但是他比紀心琦先恢復鎮定,蹲下身來幫她把信撿起來,然後看著那些信封很久。「這些信你都留著?」男人問。「嗯。」紀心琦說,手還在顫抖。

男人打開31號保管箱,也從裡面拿出一疊信:「你寫給我的信,我也都留著……」嗯,在紀戀館,有時候就是會發生神奇的事。

比方你才剛讀完放在保管箱裡的信,一回頭可能就遇見了那個寫信給你的人。很巧的是, 那個人也租了一個保管箱,放著你送給他的紀念品,你租32號,他租31號……

「後來呢?」我忍不住要問。「後來?」陳美憶笑了笑,意味深長地說:「後來很重要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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