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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觀光客?還是朝聖者?

徒步走上聖雅各之路(三)

吳家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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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家恆

2005-0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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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觀光客?還是朝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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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真是起了個大早,窗外一片漆黑。在黑暗中離開一個城鎮,當許多居民還在睡夢之中,總讓我想起舒伯特的《冬之旅》,第一首「晚安」便是描述主角在隆冬深夜告別小鎮,開始他的放逐旅程,那種彷彿著被遺棄的小小的甜蜜悲哀,卻帶來一種溫暖的慰藉。

清晨的古城街道,人少車稀,還能聽到足音迴盪,想著我手中有如此完整的一天,距離黑夜還遠,還不需擔憂天色將暗,也不必去想晚上落腳何處,令我非常珍惜這罕見的片刻。

一直到我出城之前,太陽才從背後升起。結了霜的草地,在朝陽下閃閃生輝,格外美麗。我已經開始習慣聖雅各之路上的路標了,不用老是提心注意,深怕漏掉一個,走錯了路。設立路標的人一定很清楚朝聖者的心理,知道他何時會開始緊張,何時懷疑,何時需要打氣,然後就適時出現,有時不見得是為了指路,而是讓朝聖者安心。

天體運行,亙古不移

這一天,我是隨著太陽運行而作息,日出即行,更能揣摩把生活嵌入日月星辰等自然規律的模樣,也能體會千年來朝聖者的心情。太陽和月亮彼此接續,指引西行的道路,如此堅定,如此規律。才一會兒功夫,太陽就已遠離地平線,逐漸散發出熱度,照耀在我腦後。如果說這趟旅程有任何讓我有所儆醒,那就是回到一個比較素樸的狀態,去看待現代生活的經驗。包括月出時的心驚與對黑暗的感受,都是在一個幾乎二十四小時不眠的都市中很難品嚐的經驗。

就像此刻,我走在一條看不見盡頭的道路,我以幾乎無法立即察覺的速度離開阿斯托加,只有每隔個半小時回頭看,才會覺得自己的確在遠離之中,而遠方的山頭似乎連動也沒動。但是,太陽卻是以驚人的速度追趕,先是在身後,然後移到左邊斜照,到了下午,就已經趕在前頭,墜入黑暗,然後換成月亮從身後劃過夜空。如此反覆不已。這片大地是這麼廣闊,這麼堅實,如果不是從小被灌輸的常識,我完全相信地才是固定不動,而天上日月是周轉不息的。

徒步之旅,首遇朝聖者

遠處,有一隻鳥兒在平野上振翅,它的鳴叫穿越逐漸蒸騰的空氣,時而模糊、時而清晰地傳到我耳中。聖雅各之路至此,再經過幾個小鎮之後,將要進入雷翁山區,海拔有一千多公尺,也因此和車行不息的公路漸行漸遠,但是因為山勢相當平緩,起初並不覺吃力。在這裡,我才第一次碰到朝聖者,他們最先是在我後面,以穩定的步伐逐漸接近,我站在路邊讓他們過去。那是一個健壯的老者帶頭,後面跟了一男一女,都是十幾歲的孩子。他們無意超越我,只是按著自己的步調和計畫行走,因此他們看到我也沒有任何放慢或交談的打算。女孩走在最後,她的背包掛了一只扇貝。

那只扇貝又提醒了我,應該想辦法找一只來,還有那張蓋章的文件。我連朝聖者最基本的配備都沒有,實在說不過去。中午在拉巴納(Rabanal del Camino)稍微休息,曾有聖堂武士長居在此,據說十六世紀的西班牙國王菲利普二世(Philip II)在前往聖地牙哥的朝聖途中,也在此住過一宿。

在這個小鎮我又看到剛才那三人,他們已經卸下裝備,似乎打算在這山中小鎮住下。

這是個很有味道的石造小鎮,巷道狹窄,即使在正午,也是陰影錯落。我走進一家酒吧用餐, 它也兼賣一些紀念品,但是並沒有我要的扇貝。我只點了一盤魚湯,沾麵包來吃,配上一杯白酒。酒美味得不得了,魚湯也很濃郁,份量也剛好,但我怕昨天的舊事重演,不敢再點。這是我的「正午惡魔」,我最好趕緊離去。

遠離了繁忙的公路,在這山間便極少見到汽車的蹤跡。沒有了呼嘯的車聲,顯得我走在路上鞋底與碎石摩擦的橐橐聲格外明顯,我一停下腳步,四下一片寂靜,只有風聲呼號。我索性躺在馬路上,把衣服解開幾個鈕釦,讓撫過路面的山風把身上的熱氣也帶走。我們每天都會躺下,但很少躺在野外,更少大白天躺在馬路上,這對我是個新鮮的經驗,摸著粗糙的石子路面,覺得大地無比堅實,天際爽朗。

這一帶久久才會看到一輛車,如果有車來的話,只要稍微注意,即使車在遠處也能聽到,倒不用擔心會被車子輾過。這風吹過短硬的草梗,發出錚鏦之聲,不同於吹過林木較為深沈的的沙沙聲,隨著風向的細微改變,這兩股聲音不斷消長,變化出不同的音色,有時也突然被直撲耳際的呼呼聲所掩蓋。

過馮塞巴東到鐵十字

我離阿斯托加已有二十多公里。不久就會經過馮塞巴東(Foncebadon),從這裡遠眺,阿斯托加是座落田野之間的一群小方格。我今早還穿梭在那些建築物之間,靠著雙腳經過半日的步行,變成眼前的小方格,這是二十幾公里的真正含意。視覺的慰藉比抽象的數字,帶給我更大的滿足。

馮塞巴東在十一世紀曾有隱修者在此,因而成為朝聖之路的重要據點,如今有一間木屋,以「中世紀餐廳」為號召。我進去喝了一小瓶現代的礦泉水,看著粗獷樸素的陳設:厚重的木門、木塊釘成的桌子,表面十分粗糙,想必很能滿足朝聖者的思古幽情。

過了馮塞巴東之後,路更往西轉,走入峰谷之間,就差不多要告別雷翁這一帶平原了。

我為了想抄捷徑,橫越一片山坡,但是很快就在及膝的灌木叢間迷失了方向, 我不確定能不能切回原先的道路。細密的灌木枝葉承載住白雪,有些在陽光下枯竭飄落,有些被我莽撞疾行的步伐掃落在地。

很奇怪,我原先以為我在路上會讓腦中浮起巴哈的聖詠,但此時, 漢斯‧ 季默(Hans Zimmer)為《赤色風暴》《戰略殺手》所作的配樂卻響個不停。音樂中那種不畏危疑,孤軍奮勇向前的悲壯,更能鼓動我邁開腳步。一時的迷路不至於性命交關,因為不久就看到遠處有一根高十公尺的橡木樹幹, 矗立在至少兩人高的石

堆上, 樹幹上頭有一枚十字架,可以指引我的方向,不過我還是退回原路。這是朝聖路上著名的「鐵十字」(Cruz de Ferro),朝聖者會帶著石塊走到此地,充實石堆,若是沒有帶,就會撿一塊石頭,背對著十字架,把石塊往後一扔,同時在心裡許願。幾個西班牙老人開了車到這裡,其中一位老太太指引了我那麼做。我因為一心想著如何跟著她做,所以丟出石塊時竟忘了許願。

曼哈林,僅居民一人

再往前走已經少有上坡,表示我將走入另一處谷地,鐵橋(Ponferrada)是這一帶最大的城市,不過,那還在三十公里之外,今天是不可能到的。或許,可以在曼哈林(Manjarin)的朝聖者庇護所過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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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哈林是個奇特的小鎮。它之所以奇特,是因為這裡幾乎己經沒有居民了,之所以說幾乎,是因為還有一人住在這裡。據說這人原來是在馬德里經商,但是相信自己是聖堂武士轉世,來到這個荒廢的小鎮,主持庇護所,發誓照顧過往朝聖者。他的事蹟因此傳開,讓我很好奇,這位現代的聖堂武士長得什麼模樣。這房舍的外表十分尋常,甚至顯得雜亂,看得出來住在這裡的人並沒有花心思整理。

三五雞隻,隨意行走,屋前的空地雞糞斑斑。有一根木柱矗立其中,釘了好些木牌,每一只上頭都標示著此地與其他聖地的距離: 「羅馬, 二四七五公里」「耶路撒冷, 五○ ○ ○ 公里」「聖地牙哥,二二二公里」。屋外有一位二十歲出頭的女孩正在整理腳踏車,準備離去。我看到她胸前掛了一枚扇貝,顯然是要去聖地牙哥朝聖,便上前攀談,看看能不能得到線索,也找到一枚扇貝。

這女孩從荷蘭來, 英文很流利,她對我的問題投以輕蔑的眼光:你去餐廳找找看吧。這種英式的嘲諷不軟不硬,我一時難以分辨真假和她的意圖,還繼續追問, 引得她丟下一句:「你只是個觀光客而已,不是朝聖者。」這句話讓我內心憤怒激動不已,在她騎上自行車揚長而去許久,我心頭還一直想著她這句話。是啊,我不是朝聖者,那麼誰是呢?

難道穿得不像朝聖者, 沒有扇貝、沒有手杖的徒步行者,就不配這個稱號嗎?在現代世界,基督教勢力和伊斯蘭教勢力會弄得這樣烏煙瘴氣,不可收拾,就是因為有像她這種驕傲、偏狹、隨意論斷人的信徒的緣故。我看她大概怎麼也沒想到──甚至根本忘記了這件事──當年在朝聖途中偶遇的一個亞洲人,還會如此數落她。

聖堂武士,不復當年模樣

我轉身走入聖堂武士的住處。門一打開,一股煙味迎面而來,屋內非常暗。在山間,對於已近黃昏比平地更為敏感,才不過三點多,已見天色的頹勢;此外也是因為山區的氣候嚴寒,所以窗戶特別小。

我逐漸熟悉了屋內的光線,基本上,這與拾荒者的小屋沒有差別,裡頭塞滿廢紙、舊刊物和各式雜物。用一般的措詞來說,這是一個垃圾堆。這些雜物日積月累, 互相浸潤,發展出一股特殊的氣味。我因為有個小學同學,家裡以拾荒為業,幾乎每天都要經過一堆又一堆的報紙雜物,對這個味道非常熟悉,在此重逢這股氣味,讓我意外,也足以打消我對聖堂武士的幻想。

房間中央放了一座火爐,這是屋內煙味的來源。聖堂武士在爐子旁邊坐下,他的衣著破舊,頭髮和鬍鬚垂落胸前,無法分辨何者是鬍,何者是髮,因此我對他的面貌也不復記憶。他是個很沈靜的人,一時無語,起身問我要不要喝咖啡,我接受他的好意。於是他拿了一個塑膠的免洗杯,從暖瓶裡壓了一杯咖啡給我。我想這是即溶咖啡,而且很淡,杯子也是回收使用。這倒無所謂。這個環境讓我對咖啡完全沒有期望, 何況只要這是熱的,正可暖暖身子。

屋內有一幅畫,說明這個給我咖啡的人不是一個單純的拾荒者。我一面啜著咖啡,一面細細端詳。畫中有一位蓄著金色長鬍的武士,盔甲外頭罩了雪白的外袍。他以側面示人,以堅定的眼神眺望遠方,一隻手臂平指向前。白色的旗幟、白袍和金鬍在風中烈烈飄揚。

或許這是聖堂武士當年的模樣,英俊而威武。屋裡還有兩三個中年人,看來是當地人,開了車來此。他們坐了一會兒就靜靜離去,我注意到他們臨走前在一個箱子裡投了一些錢。我決定今晚不在此過夜,要繼續前行,也在箱子裡放了一些錢,便向聖堂武士告別。

徒步?坐車?

在山間,夜晚來得特別快。我看到斜陽照在曼哈林的廢棄屋舍,形成一幅極為強烈而詭異的剪影。然後, 陽光就被山峰遮住,天色仍亮,夜幕已然逼近。

往身旁的山谷下望去,已是一片昏暗。極目所及,在天空的對比下,景物愈來愈難認,可辨的只有幾只細小的煙囪,看來是一座電廠,以及隱約是一座城市的模樣。與天空交際之處,是一線濃郁的橙黃,鑲在紫色的暮靄中。

面對如此美景,我無心欣賞。我既然不在曼哈林過夜,唯一的選擇就只有阿瑟伯(El Acebo)。

似乎又是舊事重演,我總是一個因為貪圖趕路而在蒼茫暮色中焦急趕路的旅人,不知何時能找到落腳之處。而在山間,陽光消失後,天色愈來愈暗,寒意陡降,更令我慌張。就在此時,一輛貨車經過。剎那間,許多念頭閃過心頭。一方面,我的疲累與寒意漸增,真心希望能坐上車子,趕緊奔向阿瑟伯。但又覺得這與我徒步旅行的初衷相違背,就算我不是朝聖者吧,那也是我與自己的約定。所以我心裡雖掙扎,在吶喊,但我連手也沒抬,腳也沒停,只是繼續前行。看到那輛貨車從我身邊急駛而過,心裡略有一絲失望。啊,我終究是不能坐車吧!但那輛車卻在跟我擦身而過的時候,踩下煞車,在幾十公尺外停下,等著我。

開車的人是個當地的農人或工人,他招招手,要我上車。

「可是, 朝聖, 聖地牙哥? 」我用僅有的幾個西班牙文斷續說道。他把手用力一招,示意我上車,好像在說,這什麼時候了,別管那麼多了吧。我聽到車裡傳出布拉姆斯豎笛五重奏的悠揚樂聲,既憂鬱又激動,和紫色的暮靄如此相合,幾乎引人落淚。我放棄了小小的堅持, 坐在駕駛旁邊。車內很暖和,和外頭判若兩個世界,往下坡路急馳,座椅很有彈性地震動著,西沈的夕陽鑲出眼前廣袤的地平線,如絲絨般柔軟的單簧管樂聲,我發現自己早已忘記,坐在車上是這麼美好的一件事……。

一切都和步行不一樣,若不是經過這幾天九十公里的徒步,還不會有這麼深的感覺。

這趟路讓我從一個新的基準、新的眼睛、新的耳朵來體驗尋常的事物, 這就夠了, 不是嗎?反正我也沒有扇貝、沒有需要蓋章的文件來約束我,就像那個女孩說的,我根本不是朝聖者。

阿瑟伯,寒夜中的棲所

十分鐘之後,我已經到了阿瑟伯唯一的酒館。這個小鎮只有幾間房子沿路分布。有人帶我穿過這間酒館,上了樓梯,到了一間放滿雙層床的大通鋪,可容納四、五十人沒問題,可專門應付朝聖的夏日旺季。但在那個晚上,只有我一個人投宿在此。我挑了角落的一張床,一方面覺得比較有安全感,心想角落或許比較暖和。床上空無一物,我背了許久的睡袋,終於派上用場,但那是個普通睡袋,在這種天候下,幾乎沒有保暖功能可言,我得穿上所有的衣物才能入睡。

也幸好睡前在酒吧享用了一頓豐盛的晚餐,也有助於禦寒。對於老闆的話,我一律以「是,是」「很好」「謝謝」來應對。這為我帶來額外的一份燉菜(cocido),這是把各種肉類、蔬菜放在陶罐裡燉煮,風格粗獷,但對鄉下人、山裡人來說,最能禦寒止飢。

不過,吃了兩份燉菜當成前菜,再加上主菜的烤肉,即使作為辛苦一日的代價,也實在多了些。酒吧內燒著火爐,但屋內沒有煙味,顯然它的排煙十分嚴密,發出灼熱,使身體的一側特別暖和。一隻小黑狗應是吃飽了,也不來討東西吃,臥在爐前,閉著眼睛享受這暖烘烘的夜晚。牠和我都是這只火爐的受惠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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