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里山森林鐵路,台灣的「鄉愁集散地」。
一百年來,每一世代的台灣住民,都能自這軌鐵道擷取專屬的一段記憶。世紀初,在殖民的日本人心目中,阿里山鐵道代表天皇精神的延伸。一九一二年通車後,一車車挺拔修長的高山良木,尊貴地被蒸汽火車頭拖運下山、飄洋過海,化為台、日各地神杜的樑柱--包括東京都內明治神宮前的「鳥居」(類似中國的牌坊)。
對被殖民的台灣人而言,阿里山鐵路則築出了次等公民的宿命,甚至流血犧牲。為了造鐵路,前前後後有二十二位奉令開路的工人,從此共枕木長眠,再也下不了山。
嘉義竹崎火車站現任站長彭文輝的家庭,屬於「幸運」的一群。三歲時,懵懵懂懂的彭文輝即隨著為生活所逼的父母,自新竹老家長途跋涉至新高山(今玉山);一邊看著父母「起鐵道」,一邊在工地旁自個兒玩耍,構成如今年近花甲的他別無選擇的童年。
世紀中,走了日本政權,來了國民政府。農林廳林務局接手之後的阿里山森林鐵路,在政商人士眼裡,成了戰後經濟發展的推進器。當時的阿里山仍「見山是山」,林務局的伐木業務登峰造極;運材列車絡繹於途。現在在林鐵竹崎監工區開挖土機的賴菜田,見證了嘉義地區木業的盛況;他小時候最常玩的免錢遊戲,就是偷攀在班班滿載的運材車後來回兜風。
初發跡時,即曾在嘉義市經營木業的台塑集團董事長王永慶,去年重返阿里山,則享專用火車接送之禮遇。林務局局長何偉真事後解釋:邀請王氏夫婦乘車登山,是因為台塑對協助規畫阿里山林鐵民營化,頗有興趣。雖然王永慶之行不了了之,何偉真以經濟規模的觀點補充說明:一年虧損一億元的森林鐵路,「惟有民營化才能起死回生。」
兼營客運的阿里山林鐵,對山裡的老百姓來說,則曾是打造夢想的火車頭。雖然連根剷起的是珍有美材及對土地的依依不捨,卻能換得柴米油鹽和山外天的無限可能。世居竹崎、梅山鄉界處的董女士,看盡父母一世靠天吃飯的無奈,國中一畢業就跳上下山的普通車,頭也不回地讓鐵路帶她直奔從未見過的大海與大城。「下半輩子絕不窩在山裡!」年輕時的她曾誓言。
難忘的「之」字謎
曾幾何時,砍樹人的下手毫不留情,讓整座阿里山「見山不是山」,再也沒幾棵樹頭能挖了。一九六0年代,無材可載的運材車,便順勢轉型為觀光列車。在那海外觀光尚未開放、國民所得依然偏低的日子,誰能搭乘柴油小火車上阿里山、拍張照片,可真夠炫--這表示你有錢有閒離家數天,只為了看看台灣第一大山脈的日出、雲海與晚霞。
在這道鐵路極盛時期服務的人員,同感與有榮焉。至今仍任職林務局嘉義林區管理處的羅小姐,曾是六0年代末期較早招考進來的隨車服務員。已為人母的她,保存不少做小姐時國外遊客寄回的合照;她還曾在鐵路坍方後,踏著高跟鞋帶領乘客翻山越嶺,直至可轉乘接駁車輛之處,火車乘客與服務人員的親密人際關係,可見一斑。「那時候的火車服務員,可不比空中小姐好考呢!」高中畢業就甄選成功的羅小姐,頗為自豪地回憶。
對依鐵道而生的人而言,阿里山林鐵固然極具日久生情的魅力;在凡受過義務教育的國人心中,它則是既熟悉又遙遠的軌跡。誰沒有「背」過這條登山鐵路途經哪三種氣候帶、而分界點又各為海拔多少公尺?而登山火車那神秘兮兮的「螺線狀」繞山法和「「之」字形」爬坡法,更成為眾多中小學生腦裡難解的謎,期待長大後能親至現場解惑。
無論如何,循鐵路花上大半天悠哉游哉地登高望遠,已成為追求速度的現代人無暇重溫的古典儀式。自從新公路在一九八0年代初期劍穿阿里山之後,搭乘汽車直奔山頂,才是好不容易放假的遊客最有效率的觀光模式,「窄軌的小火車又貴又慢,誰要坐?」精打細算的旅客,就這樣和阿里山鐵道漸行漸遠……。
也許,正因為阿里山鐵路之於年輕的台灣人,實地體會的活經驗漸少,應付聯考的死知識居多;再加上多數早年刻苦的國人評估文化財時,仍常習慣以經濟利益為考量重點,今日森林鐵道在喪失大眾運輸功能、又年年巨額虧損的窘況下,三不五時就得面對要求廢段之議,果真是「阿里山火車碰壁」--近日一則「阿里山森林鐵路認同卡」的廣告如是說。
「斷尾壁虎」還能跑
就連接納了大段阿里山鐵路、因而曾為重要木材與旅客轉運站的竹崎,其鄉民也不見得個個都會天生愛上整條鐵道。嘉義市至竹崎鄉這一節平地段,最不為當地人疼惜;去年底阿里山林鐵歡度八十五周年慶時,更有竹崎「涼椅大王」、立法委員曾振農的夫人張花冠,及當地縣議員蕭文傳等人,直接在慶生會上力主廢段。
「阻礙竹崎地方現在的經濟發展。」支持廢段的人士異口同聲。竹崎村村長、鄉農會理事徐金池質疑:「到底是一小段鐵路重要,還是都市計畫重要?」在竹崎大街上經營香舖的徐金池認為,嘉義至竹崎鐵道廢除之後能獲得土地,就可以好好開發造福鄉民,「例如開成公路。」他舉例。
「想搭森林小火車的人,則利用方便、快速的公路從嘉義市接過來。」在竹崎鎮上開設攝影公司的鄉民林國基,亦贊成部分廢段。他分析,廢除林鐵前面的平地段之後,起站就會自嘉義市移至竹崎鄉;林國基衷心盼望,故鄉能因為多留一會兒的火車乘客而再度繁榮。
至於這段曾載著少年的他至嘉義市上中學的鐵道,沒了經濟利益,是否還有其他價值?語氣溫和、摟著孫子的林國基想了半天,答案仍是「沒有」:他從不覺得這些平地景觀有何可看之處。竹崎鄉鄉長游吉森則曾在一場座談會中表示,阿里山鐵路起站遷至竹崎,「並不影響其文化價值」;而嘉義至竹崎的鐵路,「有如盲腸一般。」他形容。
對比於部分鄉親想把林鐵「割之而後快」的態度,在竹崎火車站這一端,站長彭文輝望向有著他父母血汗的軌道,不禁拉高嗓門強調:這塊土地可是先有鐵路,才有竹崎;「廢段之舉簡直是「乞丐趕廟公」!」一想到森林鐵路懸而未決的命運,他就頻頻搖頭,連呼數次「滿腹全火」。
能駛到何時?
此外,曾在去年林鐵慶生時表達反對廢段意見的五十餘位竹崎村村民,可也把這節別人嘴裡的「盲腸」當做寶;「比民意更民意.維護國寶」--白布條上寫著。一位在外地就業的謝姓鄉民亦覺得,這條森林鐵路具有無法替代的文化、歷史、教育、觀光等價值,「是屬於全體國民、而非沿線居民的資產。」常帶外國友人回鄉搭火車的謝先生堅持:「無論如何,不能破壞其完整性。」
嘉義林區管理處鐵路課機務股股長吳勝雄,則引述曾來訪之日本鐵道經營專家的話為證:「世界上從來沒有一條支線鐵路能脫離母線而存活。」吳勝雄觀察,國人總習慣方便、快速的旅遊方式,他不認為會有人樂意拖著大包小包的行李,不停地轉車來竹崎坐一趟火車。「況且現在一天才對開一班,人就已經很少了。」吳勝雄說,「日本人曾形容阿里山火車是「斷尾的壁虎」,竟然還能跑。」
在拆與不拆「嘉義--竹崎」路段之間,林務局將這塊燙手山芋委託中華民國運輸協會進行研究。於是,專家學者們在今年三月出爐的報告初稿中,提出了「鐵公路共構」的解決方案。這項看似兩面討好的雙贏策略,實則兩面不討好;地方上各持己見的人依然不少,即是明證。
經常在報端撰寫鐵道文章的洪致文,則舉例說明拆除歷史鐵路將造成的遺憾。當年,台中東勢支線成為台灣鐵路局動手拆毀的第一條支線,當地部分民眾額手稱慶,咸認有助地方經濟發展。後來瞧見南投水里地區因保留集集支線而成為觀光重鎮,這才後悔莫及。
「台灣島已經被公路系統切割過深,為什麼不好好利用現存的良好鐵路系統,慢慢欣賞窗外的風景呢?」洪致文這位年紀輕輕、即已鐵道著作等身的火車迷,建議大家重新思考旅行的方式;也許就從阿里山開始。
不過,這場鐵公路的長期對抗賽,在人多的山下可還有得吵。台灣傳統的鄉愁集散地,仍隨時有被解散的可能。
暫時離開紛紛擾擾的嘉義市區,阿里山小火車又來到了山中的奮起湖站。曾經逃離山區的董女士牽著女兒下車,打算在這兒買個香噴噴的便當再回老家。她說,從前搭車下山的車站已經廢除,不過,「阿公會來這裡接外孫女。」她指一指準備上小學的女兒。
嗚嗚嗚,小火車不停喘息,終於繞上了山頂終點。再往更高處彎去,就是支線眠月線。世紀初,將此地命名為「眠月」的日人河合博士,曾再訪阿里山。他望著已童山濯濯的四周,無奈地留下詩句:「斧斤走入翠微岑,伐盡千年古林木;枕石席苔散無蹤,鳴泉當做舊時音。」
阿里山的自然資源,自此灰飛煙滅,不知何時「見山又是山」。而阿里山的文化資源森林鐵路,又是否能駛過本世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