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錯,人的存在就是一種寂寞,可是人所以為人,就是有一種本領來消除不必要的寂寞,有智慧、方法來排除寂寞。像現在一些優秀兇悍的女強人,是沒有好下場的,因為她們不懂得與男人相處之道,所以引來寂寞。三十歲到四十歲的女人,一方面紅顏老去,一方面心又末甘,最容易寂寞。
女人寂寞歸寂寞,紓解寂寞的方法有很多,第一種就是眼淚,男人就沒有女人這麼多辦法。可是現在這些新女性,生活上大體都是失敗的,她們要靠外界的刺激,來躲開寂寞,但這種方法都是錯的。
獨享「孤獨的愉悅」
男人寂寞最大的原因是不能一個人獨處,愛因斯坦講過一句話,他覺得最快樂的時候,是一種「孤獨的愉悅」。孤獨一點也不寂寞,反而很愉悅,把自己帶入一種知識的境界。我認為這樣的境界,是莊子所說的「獨與天地精神往來」,做為一個好的思想家,就要有獨來獨往的氣魄。有這種境界,就沒有寂寞可言。
這種境界最安全、穩定、有建設性,一般人學不到這一點,所以一孤獨就不能活。我記得我在陸軍十七師做預備軍官排長的時候,我們那個副連長連上大號都要大家一起去,不能夠一個人,只要一落單,就不能活了。
所以如果人能夠過這種「孤獨的愉悅」,就不會有寂寞的感覺。孤獨的愉悅不是很興奮的快樂,是一種很平靜的,好像白裡透紅、藍中帶青的感覺,是平靜生活中的愉快。
有些人覺得高處不勝寒,我想他是真的沒有在高處,這是對人際關係不了解。做為一個先知,別人一定跟不上你嘛!或是別人誤會你,不了解你,甚至這麼多年來,遠見雜誌都不來訪問你,你不會有孤立的感覺。不應該因為這種狀況覺得寂寞,這種感覺是錯誤的。
像我在高處變得孤立是正常的,環境使我孤立,但我自己並不覺得寂寞啊!我自己還是獨與天地精神往來啊!就是王安石的一句詩「不畏浮雲遮望眼,自緣身在最高層。」很多浮雲遮住你,可是我站在最高層,不怕浮雲擋住。
不被了解是很正常的,不為朋友、敵人、群眾了解,甚至不為兒女了解,都很正常,認清這些道理就不會寂寞。跟人有疏離、隔閡、代溝都是很正常的,父母和小孩不可能是同心圓,跟他相切就很好了。
我也承認,要不怕寂寞,技術上也很重要,就是要很忙,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原則。所謂忙就是看書、進修,否則一個人坐在那裡,沒有書看,那種感覺並不愉快。免除寂寞的方法,是要去充實自己,充實的方法就是要很忙,不要閒著。
免於寂寞的自主權
我根本就沒有寂寞的感覺,好像人家問我有什麼娛樂,我說我根本就沒有什麼娛樂,為什麼要娛樂呢?我根本沒有剩餘的時間去閒愁,我一直都是一個兇悍的人,很好鬥、好勝,非常頑強。我如果有恐懼的話,就是怕生重病,重病就不能看書,很麻煩。
會覺得寂寞的人是弱者,寂寞的時候靠喝酒、抽菸、喝咖啡,都是弱者的做法。閒著沒事幹,閒人、弱者、懶漢才會寂寞。
有兩種人最怕寂寞,一種是政治人物,一種是傳播媒體下的寵兒,他們一個人就不能活,每天無頭蒼蠅那樣亂竄,所有俗不可耐的事都是他們做出來的,什麼剪綵、致詞、治喪委員會,整天搞這種事,討厭死了,他們還以此為樂,可是他不做不能活啊!
第一流的政治人物不會有寂寞的感覺,像邱吉爾,除了二次大戰,嚴格來講他不太得志,他也很知道群眾是無情的。但他有自己的生活方法,畫畫、寫書,很能自處。最重要的是要先學會脫離群眾,能夠不靠掌聲生活,政治人物如果不學會這點,不會變成一流政治家。
蔣介石也很怕寂寞,在徐蚌會戰以後,他失眠睡不著覺,非常寂寞。政治人物要靠群體前呼後擁,靠班底支持,有政治勢力才能存在,遇到困境,一個人就不能活著。像我們這種人,一個人在牢裡,活到現在,非常強悍。
有些準政治人物拚命想做官,整天巴結這個巴結那個,可又輪不到他,所以他很寂寞。很多學者整天若喪家之犬,都是這樣啊!沒有官做,或者官失掉了,都很痛苦、寂寞。
二流政治人物就跟草居動物一樣,不能落單,一定要跟人生活在一起,跟別人擠在一起,不管多臭,都要擠在一起才會覺得溫暖、安全,現在滿街都是啊!
中國近代歷史裡,只有中國共產黨創始人陳獨秀才有不怕寂寞的境界。當初他是北京大學文學院院長,後來創立中國共產黨,被國民黨壓迫,兩個兒子都被槍斃了,自己也坐了牢。晚年的時候給放出來,共產黨希望他歸隊,要他悔過認錯,他說「我無過可悔」。他自己住在一個小鎮,一個人老死,臨死前還寫了一封信,說他絕對不怕孤立,這點很了不起。
不怕寂寞應該是從心裡內部發出的一種力量,但政治人物不會,他們都從外部取得力量,送往迎來、喝酒、去飛機場、演說啦,整天要過這種生活,沒有這種生活他就苦惱了。
像我大學一個好朋友,他的父親以前就做過大官,後來沒有官做了,可官癮還沒消退,怎麼辦呢?就是兒子提出來的要求,他都說要打報告、寫簽呈,然後他批。好比說兒子要買肥皂一塊,他就批「准」。很多人都有官氣,比如林洋港、郝柏村,不管得志、不得志,都有一股官氣。第一流政治人物是不需要這種虛幻的東西來撐自己。
另外,和女朋友在一起遊山、玩水、做愛啊,也是一種快樂,覺得不寂寞。但這種局面不持久,因為變數太多了,所以不要把寂寞寄託在一個人身上,因為他是變數,你是因變數,你就不能主動控制你,免於寂寞。
我這個月就六十一歲了,生理上走入黃昏,這種感覺就好像大學畢業,覺得自己不再是大學生,羅曼蒂克的愛情也離我而去,生活很平穩。像我這個年紀的人開始老了,有些人不甘心又不服老,去染黑頭髮,想等待機會,所以特別會寂寞。
也有很多人不寂寞啊!信荒謬宗教的人不寂寞啊!信教信迷了,整天鬼混,哪有時間寂寞?感情粗淺的人也不太會寂寞,知識層面比較深的人比較容易寂寞,因為深度到了,但無法解決寂寞,不能把寂寞招死,所以只好寫詩吟風弄月。
過去古人不了解可以從技術上解決寂寞,有的人還以此為樂,我叫這種「拜倫式的不快樂」,這種人以多愁善感為樂,這是病態的,在我看來是自尋煩惱。
所以我說不但要能夠寂寞,還要到愛因斯坦所說那種「孤獨的愉悅」的境界,但是一般人是到不了這種境界的。
(蕭富元採訪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