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香榭大道隔鄰,全巴黎辦公大樓租金最昂貴的赫希大道上,在一字排開的大使館、航空公司、名牌精品總公司之間,法國鐵路工程規畫公司(SOFRERAIL)的招牌十足符合大公司含蓄不張揚的本色。
負責承接台灣高速鐵路工程規畫的區域經理顧尼吉(Michel Gurniki)剛剛帶著價值二億新台幣的合約,從台灣返回法國。在巴黎秋天下午明朗的陽光中,他興致勃勃的說:「工程沒有什麼問題,因為台灣很有錢。」
其他承接過台灣公共工程的外國公司可能不會同意他的樂觀,從台灣「政府」是否像他預想中的那樣有錢,到土地取得、當地居民的同意以及近幾年的環保熱潮、勞工短缺,都已經讓許多參與公共工程的外商視台灣為畏途。負責台北中運量捷運系統的法國馬特拉公司的一位工程師,就曾經在工程進行中信心落至谷底:「人與環境的問題很難應付。」
鈔票買不到的經驗
但是法國國鐵公司卻對這個新接手的合約比馬特拉公司多了一分樂觀,除了站在賣方立場必須表現的輕鬆外,在採訪中還被秘書十萬火急催去接聽台灣長途電話的顧尼吉指出:「因為我們不只是包一段工程,而是從規畫、施工、營運及試車一路包到底。」
從一九八一年就開始在法國營運全世界速度最快的高速鐵路,法國國鐵公司在與居民溝通協調上,早已累積了許多不能只靠鈔票買到的經驗。現在全世界使用高速鐵路最廣泛的法國,路線不僅連接巴黎和其他重要城市,還有原定路線沒有抵達的小城,願出一半的工程費用,爭取高速鐵路通過並且設站。
位於巴黎東南方一百多公里,法國大文豪巴爾札克青少年時的故鄉凡朵姆(Vendome),就是主動出錢,要求高速鐵路經過當地的例子。
搭乘十月一日首度正式通車,從巴黎出發的第一班火車抵達小城,走出空氣中充滿「油漆末乾」氣味的新建火車站,售票口的左右邊仍然在為即將開幕的車站商業中心敲打趕工。
市政府負責配合高速鐵路通車的區域經濟發展官員杜克羅(Andre Duclos)則早已站在月台上,口中喃喃計算下車的人數。當他發現首日搭車旅客居然超過預估,胖胖臉頰上掩不住的得意:「我們的經濟發展計畫要從今天才算真正開始。凡朵姆是個小城,可是我們卻有很大的野心,有了高速鐵路之後,我們就有可能在未來成為歐洲的中心。」
離開凡朵姆三角幾何造型的新火車站,在通往市中心的公路兩旁都預留了廣大的空地;歐洲最大的工業繪圖研究資訊中心已經決定設在這裡。法國出口量最大的高級成衣製造公司Kenzo的負責人,著名的日裔服裝設計師高田賢三、韓國金星電子集團和國際生化研究中心的代表,都先後來到凡朵姆,探聽在此設廠的可能性。
小心規畫平衡發展
凡朵姆的附近是富饒農業傳統的羅爾河城堡區。這兒曾經是法蘭西皇室渡假狩獵勝地,今天仍然是觀光客看完巴黎後最想旅行的區域,但是為了避免被工業社會淘汰,市政府在仔細規畫下,決定配合高速鐵路通車,開放部分區域發展工業。
上下兩代都在凡朵姆製造乳酪的馬爾夫婦,在通車第一天就興沖沖的從鄉下開車來到新落成的火車站;被問到高速鐵路是否會改變他們的生活,答案是又喜又憂的:「現在去其它城市很方便,可是物價卻上漲了,房子也比以往貴了三0%。」
看著他們帶著三歲的小女兒坐上開往巴黎的高速火車,每小時三百公里的高速似乎令這對夫婦又興奮又緊張。事實上,早在火車尚未通車,凡朵姆居民及許多外地人就已經殷殷期盼這一天的來到。
帶動都會繁榮
愈來愈多人從巴黎搬到凡朵姆,著名的費加洛晚報主編賣掉巴黎的公寓,在這裡購置了一幢花園洋房;美西銀行副總裁也選了一幢離火車站最近的房子,每天往返巴黎上班;兩人的理由都一樣:「這裡房價再上漲也比巴黎便宜,而且坐四十二分鐘火車,就可以回到一個森林田園的家。」
然而並不是所有的「移植」都受到凡朵姆的歡迎。市政府為避免過度開發普仔細擬定規則:凡購買市中心一塊地,就應配合購買新開發區的另一塊地。這種小心計畫的「平衡發展」方式,照負責規畫的杜克羅解釋,是避免盲目工業化的「野性發展」。在這種區域性的自覺下,巴爾札克筆下閒散優雅的小城,應該不至於成為經濟發展的犧牲品。
高速鐵路帶來的另一種發展模式,可從第一條法國東南線高速鐵路通車十年的經驗,清楚看到高速火車不僅帶給偏遠小城新的成長機會,並且讓舊有的大都市重新整合區域經濟,扮演更重要的新都會角色。
里昂就是這樣的例子。位於法國東南部,工業重要性僅次於巴黎的里昂,以往一直為巴黎的獨大而懊惱。走在里昂街上,同樣是大樓密集,商店、公司行號四處可見,可是除了幾個商業中心之外,大部分的街道比巴黎冷清許多。
因為工作調動,搬到里昂僅兩年的工程師榭亞,坐在舊火車站對面的國鐵公司辦公室裡不平的攤手說:「法國是一個過度中央集權的國家,無法同時發展幾個國際都會。」
然而高速鐵路的出現不僅縮短里昂與巴黎之間的距離,更為一直淪為巴黎附庸的里昂製造了許多發展的機會。
以里昂的帕雕(Part-Dieu)新火車站為例,雖然二十年前市政府就希望發展這個區域,卻一直苦於經費短缺,直到高速鐵路新站落成,附近才自動繁榮起來。著名的拉法葉百貨公司購物大樓在新站對面吸引著大批里昂市居民,法國第三大銀行--里昂信貸銀行的圓形高塔轟立在背後;展現出這個新區的金融潛力。新站商業區一家中國餐館老闆說:「顧客八0%都是來搭火車的。」
除了帶來成長機會、整合區域發展之外,高速鐵路在執行過程中也面臨了一連串問題。這個對於任何民主國家興建公共設施的困難「法國人也不是十全十美。
以高速鐵路東南線延長到馬賽的「新線」為例,就因為尚未徵得當地居民同意,逕行公布建造路線,而遭到強烈的反對。素以火爆、率性著稱的馬賽居民兇悍的抗議,讓負責溝通的工程師都束手無措。
在擠滿馬達船的舊碼頭岸邊一家小咖啡館裡,四十年前曾經開過蒸氣火車的退休司機羅傑,幾乎參加了每一場當地反對建造高速鐵路的示威活動,和大部分馬賽男人一樣喜歡抽辛辣的黑菸草;他連續噴了三、四口濃煙後,才搖搖頭說:「前幾個月當政府一公布鐵路延長線經過的路段,馬賽人就沸騰起來了,不論和這段路線有沒有直接關係的人都要插上一腳,中間還牽涉了政黨意見分歧,有些人就是要和巴黎執政黨作對,無論如何也不肯靜下來溝通妥協,」
尊重居民意願
這個牽涉了政治色彩的興建鐵路計畫,再加上環保及土地收購價格都尚未敲定,如今成為國鐵公司只能宣稱延長新線將直達馬賽,卻遲遲未能公布通車日期的「僵局」,負責區域施工計畫的總工程師菲利浦(Jean Philippe)承認,這是事前沒有尊重民意,未充分與當地居民溝通的結果。
為了解決比十年前蓋第一條線時增加許多的社會衝激,政府的作法也有了改善。國鐵公司在態度上儘量放低,大自鐵路路線、設站地點,小至橋樑顏色、造型,都由專家設計規畫出好幾組選擇,由當地居民投票決定。
事實上,法國國鐵公司在尊重居民意願上有不錯的紀錄。建造鐵路過程中最困難的步驟--土地取得就是最好的例子。
通常國鐵公司除了以比市價高六0%的標準,向當地居民收購建鐵路或車站的土地外,還會針對農地生產的作物,以市價做四年的收入賠償,不同的作物還可獲得不同的賠償金額,「畢竟,麥子和葡萄有不同的經濟價值,」菲利浦對幾乎需要一件一件談的地價收購,有著不怕麻煩的耐性。
尊重民意的另一個重要表現,是每段新建鐵路都必須提出一本詳盡的可行性研究報告。根據法國一九八五年的法律規定,任何公共工程施工前都需要完成這份報告,提報當地居民代表。舉起一本橘紅色三公斤厚的報告,菲利浦搖頭苦笑:「沒有這些「科學性」的數據向居民交待,一切都別想動工。」通常製作報告的小組成員中除了工程乙環保、噪音、污染等專家外,還必須有社會、心理專家的參與,才能建立真正的可信度。
水土保持農地重晝
另外,為了贏得居民的好感,國鐵公司還幫助居民解決水土保持和農地重畫的問題。里昂附近小鎮貝諾斯(Beynost)長年山水侵蝕道路為患;正在鐵路延長路段挖鑿山洞的工程師,就順便替山區居民造條新路,而將舊路順勢改成排放山水的溝渠。
火車軌道經過的偏遠荒地,也常常在工程師體貼的心意下,種上草皮、小樹,甚至架起涼亭。
高速鐵路經過的巴黎西南郊,鐵路四周就長滿了翠綠草坪,白色的露天涼棚,使得原本被荒地相隔的兩處居民可以漫步其間。三位當地居民走在黃昏的涼風中,對於隆隆開過的火車似乎毫不介意;戴著一頂傳統法國圓帽的老先生滿意的說:「以前我們根本不來這裡,現在荒地改成公園,散散步很舒服。」
建高速鐵路過程中更有趣的「順便」是重畫農地。例如凡朵姆新線鐵路兩旁獲利的社區共有五個,為了公平,建鐵路所需的土地五區各取五%,其他九五%的土地則重新規畫,使零散的農地在規畫後重新整合,更利於水源供應及機械耕種。
國鐵公司對居民的負責態度則是另一個特色,工程從頭到尾都由同一批人完成。天色漆黑還待在山區工地主持施工會議的總工程師德赫西(Andre Deroche)說:「否則居民會覺得當初答應他們施工條件的是一批人,後來負責完工的又是另一批人。」這種細緻的承諾還包括為了保護某種稀有青蛙,特別建造一個因鐵路經過而必須填平的一模一樣的池塘,德赫西表情嚴肅地說:「這是一種道德上的承諾。」
雖然施工當局一再善意的表態,然而在強烈的環保意識下,工程是否能順利進行,還是得看當地居民的回應。
從發動全鎮三五%居民的大規模示威,到組織成有專家參與的「高速鐵路對立居民委員會」(Association de 1’est de Beynost),里昂附近小鎮貝諾斯的居民對高速鐵路新舊線工程都有相當大的影響力。
本身也是機械工程師的委員會會長朗畢(M. Lambut)邀請噪音測試專家參加委員會,以求理性客觀的分辨施工單位的噪音評估數據及防範措施是否周全。今天他對高速鐵路從反對轉為支持。問他是否仍有居民堅持反對高速鐵路施工,坐在自家修飾得像日本庭園的院子裡,他表示有人反對本屬自然,但重點是:「只要鐵路公司儘量做好施工,有高速火車終究是方便的。」
恐懼都市併發症
法國立法規定,當公眾利益大於私人利益時,法院有權判決施工照常進行。即使土地被徵收的當事人拒絕領取購地金,也可以在法官監交下成立帳戶,視同土地交易完成。但是判決的程序及時間都相當緩慢,拖延施工造成損失,則是國鐵公司最不願意看到的。
「速度」固然帶來更多的發展機會與人口移動的便利,但是一個城鎮究竟需不需要模仿所有大都市的發展模式,來增加自己的人口、交通擁擠和垃圾等併發症,卻是個難題。
在凡朵姆出生的市政府公務員巴特克,走在十一世紀建造的教堂石板地上,顯得有點擔心:「誰也不知道這樣精緻可愛的傳統農業小城,是否禁得住工業化都市的骯髒、擁擠和機械化的生活步調?」
專門研究交通運輸的經濟學家朋拿福斯(Alain Bonnafous)則坐在里昂研究所中,不疾不徐地指出:「這些都是「公共選擇」的標準課題,高速鐵路只提供「自由度」和「可能性」,至於城鎮因而發展成什麼樣的都市,或以什麼樣的速度發展,這類問題不僅應由市長、市議會或中央政府來思考,更是當地居民應該自己決定的問題。」現在每週至少搭兩次高速火車往返里昂--巴黎,他沈思後決斷的說:「移動速度加快,使得人們享有的空間擴大,城市也有了發展的自由。」
看著台灣只有一條逢年過節就塞得動彈不了的高速公路,和雖在興建卻不見得可以紓解擁塞狀況的第二高速公路,興建高速鐵路已經勢在必行,若能跟法國一樣,在鐵路全線各個地區都能規畫自己的發展方向,趁興建高速鐵路的「順便」,帶起重新規畫台灣國土的熱潮,倒是一次不可多得的契機。
不像國營的國營企業
第一次來到法國國家鐵路公司(SNCF)的人,一定會誤以為這裡是一家氣派講究的國際大航空公司。
典雅的傳統建築,離巴黎最大的拉法葉百貨公司只有幾步路,光潔的落地玻璃門窗,大廳裡擺了幾尊知名服裝設計大師設計的制服模特兒,明亮的大理石地面照映高速火車模型的金屬光輝。曾經在這裡工作了三十五年的退休工程師史諾亥(P. Signoret)感慨的說:「一切都改變了。」
從十多年前的虧損累累、數度大量裁員,到今天成為速度最快、科技最先進的全世界「火車大哥大」,法國國鐵公司十多年前研究開發成功的高速鐵路系統TGV居功甚偉。TGV不僅在鐵路交通一片低迷中衝出前景,更改寫了全球偏重航空及高速公路的運輸史。
菁英人才「出口」鐵路
法國國鐵的資金雖然來自政府,經營卻完全採用民間企業的作法,自負盈虧責任。二十萬員工之中,不乏畢業於綜合工科學院或行政學院等菁英學校的優秀工程師,「自有人材」一直是法國國鐵公司的一張王牌。
工程研究主任勒伯富(Michel Leboeuf)本身就是菁英學校培養出來的工程師,他自信的說:「歐洲其他國家的鐵路工程多半交給民間企業,法國國鐵卻找來最好的工程師,一切儘量自己來做。」
就是這種「自己來做」的爭強心態,使得法國國鐵公司不僅是興建高速鐵路的能手,同時也是能夠「出口」高科技,賺取外匯的營利單位。西班牙、英國、韓國都在與法國國鐵協助下興建高速鐵路。
火車開出財源
這群科技菁英在經營管理上也有一套。包括興建鐵路時與當地合作開發新社區和土地,減少施工費用,並且提高完工後國鐵公司的收益。以里昂機場附近的高速鐵路為例,負責經營機場的里昂商會為了使里昂機場成為巴黎之外的第二大國際機場,就願意出資三千五百萬法郎建設連結機場與新站的通道。站在塵土飛揚、造型類似「火狐狸」起飛機場的新站工地裡,里昂國鐵公司公關組長法蘿(Vallot)興奮的指出:「商會出資可為整個工程省下不少錢。」
懂得開源節流使得國鐵公司成為聰明的投資者,十年前正式通車的巴黎至里昂四二八公里的高速鐵路,總投資額為一七八億法郎,十年內即可還清貸款,並且因為收入超出預訂目標,僅在四年後就開始賺錢,每年盈餘一五%。
在前幾年全世界鐵路交通一片賠錢聲中,法國國鐵公司賺錢的事實,無疑是激勵士氣的最佳強心劑。在里昂國鐵公司的工作人員聽到別人稱他為公務員時,閃電式的反應是:「我們不是公務員」,這股不願與一般大而不當的國營企業相提並論的傲氣,已經說明國鐵公司立志要取代航空公司獨霸的企圖心與致勝之道。
經貿牽起中法紅線
法國是最早承認中共政權的西方國家。自一九六四年以來,台灣與法國就沒有正式外交關係。但是由於最近幾年雙方急速成長約經貿往來(台灣目前是法國除日本外最大的亞洲進口貿易伙伴),兩國事實上已經產生「大使級」的外交關係。
以往,台灣官員訪問法國,為了避免引起中共大使館的抗議,法國官員只能偷偷的秘下與台灣官員見面,前任交通部長郭南宏就是在「安排」之下,「碰巧」與法國交通部長同搭一班火車,兩人才有了簡短的談話機會。
然而今年八月底,現任交通部長張建邦為了預備採購造價約上千億新台幣的高速鐵路系統赴法訪問,法國交通部長德勒伯爾(Delebarre)不僅以正式信函邀請,同時也慎重其事的在座落於巴黎的交通部招待張建邦,兩人進行長時間的會談。
生意帶來外交
張建邦返國數日之後,公開宣布在日、法、德三國競標代表中,選出法國國家鐵路公司擔任初步工程規畫的總顧問。一時之間「台灣檔案」更成為法國鐵鐵公司辦公室裡最顯眼的資料夾。會議室大幅世界地圖上也立刻插上一面中華民國國旗。
就在法國高速鐵路工程規畫公司總裁蒙塞里(Paul Monserie)來台參加簽約典禮,法國政府也在不久前揩派曾經在寮國當過四年大使的外交家孟毅(Marc Menguy),來念擔任「法國在台協會」主任。
經濟的力量不但拉近台灣與法國長達數十年的疏遠距離,也替台灣帶來另一個成功的實質外交關係。(蕭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