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請你談一談大陸的經濟改革問題，可以嗎？
答：當然可以，不知道你對那方面的問題感到興趣。
問：就從大家最關心的物價問題談起吧。去年以來，大陸的物價上升的幅度較大，你認為應當怎麼辦？
答：物價上漲只不過是一種現象。為什麼會漲價？簡單地說，是商品供不應求。為什麼商品供不應求？我認為最主要的原因是企業的效率太低、農業生產的效率太低。
問：大陸有的經濟學家以為，生產不足是由於商品價格太低引起的，你同意這種看法嗎？
答：這種看法雖然有些道理，但不全面。經濟學中經常使用的一種概念是「每小時工資購買力」。這是指「職工平均每小時的工資收入可以換取多少商品」。用這個標準來看，相對於每小時的工資收入而言，大陸的商品價格最高的，而不是低的。
讓企業自主經營
而決定「每小時工資購買力」的主要因素，就是勞動生產率。我們這裡的勞動生產率的確是很低的。因此我認為，要解決物價問題，歸根究柢是要設法提高勞動生產率，增加商品生產量。商品豐富了，物價就會穩定下來。
問：據香港的報紙所載，你一直主張把「所有制」改革，放在經濟改革的首位。
答：這是我的基本觀點。為什麼企業的效率太低？因為這裡大多數企業不是自主經營、自負盈虧的，企業缺乏活力，不關心如何提高效率。改革「所有制」就是改革企業制度，就是把企業改變為自主經營、自負盈虧的商業性組織。這樣，效率就提高了，商品就增多了，職工的工資收入也提高了。如果不這樣改，我們的經濟N發展不起來。
問：你對價格改革的態度如何？
答：我主張在條件成熟時進行價格改革。什麼叫做價格改革？根據我的看法，就是讓市場來定價。如果不由市場定價，而是像現在這樣，由政府定價，那麼企業經營的好壞就沒有標準。所以價格改革，勢在必行。
改為股份有限公司
但我以為，價格改革主要是為經濟的發展創造一個良好的環境。「所有制」改革比價格改革更加重要，如果企業仍然沒有活力，價格改革不會有明顯的效果。換言之，如果條件不成熟，就不必急於由市場來定價。
問：你認為價格改革應該怎樣進行？應在什麼時候改革？
答：我認為，從現在起，到實現完全由市場來定價，大約需要八、九年時間。不能操之過急，否則物價上漲幅度過大，老百姓承受不了。
這八、九年，可以分成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先改革農產品價格，讓市場供求來決定農產品價格。第二階段，改革工業原材料價格。第三個階段，全面放開價格，由市場定價。當然，即使到那時，公用事業的收費，仍然需要有政府的補貼。但總的來說，價格改革就算完成了。
問：這八、九年之內，在企業改革方面，應當有那些進展？
答：我是主張實行股份制的。我希望把國內比較大的企業都改為股份有限公司，政府入股，職工入股，社會上的人士也可以入股。
有些產業和有些地區，政府掌握的股份可以多一些(譬如說，汽車工業中，政府股份可以多一些)；有些產業和有些地區，政府掌握的股份可以少一些，甚至不一定持股。股份有限公司發展起來了，企業自負盈虧，效率就會提高，職工收入也會增加。這樣就可以由市場供求決定物價。那時，即使物價上漲了，老百姓也就能夠承受。
問：難道股份制是企業的唯一組織形式嗎？
答：不。比較大的企業可以改為股份有限公司，比較小的企業乾脆賣掉，賣給私人經營，或者賣給集體，變成合作社。
問：聽說你是大陸經濟學界中最早提出股份經濟的？
答：可能是這樣。我早在一九八０年五月，就主張實行股份制了。
問：在當時，你的膽子也夠大的。你不怕冒風險嗎？
答：作為一個經濟學教授，要忠於科學。既然我認為股份有限公司優於官辦的企業，就應該把心裡的話講出來。現在，國內許多經濟學家也同意股份經濟了。
問：是不是仍然有人反對股份制？
答：那有什麼值得奇怪的呢？總會有一些人頭腦僵化，認為股份經濟是大逆不道的。讓他們去反對吧。他們寫的書沒有人愛讀，他們的演講沒有人愛聽，他們在經濟學界的影響就會越來越小。
適度規模的家庭農場
問：你剛才說過，農業的效率太低，農業應當怎樣改革呢？
答：我主張建立和發展一批適度規模的家庭農場。耕地不宜過於分散，而應當適當集中。土地可以轉讓使用，多餘的農村勞動力可以進入鄉鎮企業做工。問題是怎樣促進土地轉讓和農地集中。
我建議建立土地儲蓄銀行或土地信用合作社。有些農戶既不想種田，也種不好田，又不想放棄土地，那就鼓勵他們把土地存到土地儲蓄銀行或土地信用合作社裡，領取利息。用經濟學的術語來說，叫做「地租利息化」。土地儲蓄銀行或土地信用合作社，集中起來的土地再轉租給家庭農場。家庭農場採取適度規模經營，農業產量不但可以增加，而且可以保持穩定。
問：你主張實行股份經濟，主張將來過渡到由市場定價，還主張發展家庭農場，這些都與大陸現行制度相違，怪不得有人替你捏一把冷汗！
答：真的嗎？那就請你轉告那些關心我的朋友吧，用不看為我擔心，現在這裡的學術環境同十年前大不相同了。何況，我相信只要我們想發展經濟，那就必然要發展股份經濟；必然要由市場定價；必然會建立家庭農場。這是經濟發展的必由之路，是不依人們的意志而轉移的。
我所接觸到的青年人，幾乎全都是同意我的觀點的。我在一些大學講授這方面的課程時，講堂內外擠得水洩不通，連窗台上都坐看人。我感到，這就是對我的經濟觀點的支持。
土生土長的經濟學家
問：你不怕有人說您宣傳「西方化」？
答：什麼「西方化」？應當說是宣傳「現代化」。股份制、市場定價、家庭農場，既不能說是西方的，也不能說是東方的。它們都同現代化的經濟連在一起。
問：你到國外留過學嗎？
答：沒有。我是在中國土生土長的，在這裡上小學、上中學、上大學。大學畢業以後，留下做教員，一步一步升為教授，寫了十幾本書，發表了一百多篇文章。現在我仍然在大學裡教書。
問：請問現在你講授什麼課？
答：我是經常換課程的。這學期我講授「國際經濟學」，是大學二年級的課。上學期我講授「比較經濟學」，是大學三年級的課。
問：聽說你有一個幸福的家庭，能談談嗎？
答：家庭的幸福不在於物質生活的豐裕，而在於感情的融洽和相互理解。我的妻子是學習電力工程的，現在是高級工程師。婚後十三年，我們分居兩地，一年見一次面。直到「文革」中，我到農村勞動，她也到農村落戶，我們才算有了自己的家。我們可以稱得上是患難夫妻了。我曾經填過兩首詞，抄給您，請不要見笑：
鷓鴣天
中秋(一九六三年)
一紙家書兩地思，忍看明月照秋池，鄰家夫婦團圓夜，正是門前盼信時。
情脈脈，意絲絲，試將心事付新詞，幾回擱筆難成曲，縱使曲成只自知。
這是兩地分居時填的。另一首是我在農村勞動，迎接妻子來到後填的。
鷓鴣天
新居(一九七一年)
往事難留一笑中，離愁十載去無蹤，銀鋤共築田邊路，茅屋共遮雨後風。
朝露冷，晚霞紅，門前夜夜稻香濃，縱然汗漬斑斑在，勝似關山隔萬重。
這首詞也就是當時生活的寫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