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紀向你走來,你掩面不忍回頭。世紀末竄流的騷亂,在這裡那裡噴發。凋年荒景,人世浮轉,站在世紀之交的身影,意茫心慌。
誰能為這世紀下個最後的註腳?美國知識精英必讀的︽新見識︾季刊(New Perspectives Quarterly),特別在這本所出版的書裡,收錄世界三十位頂尖思想家與領導人的訪談、撰述,總括二十世紀的全景。全書二十八篇論文,共分為四大部分:世界秩序的精神、冷戰以後的多樣性與民族主義、二十世紀的文化潮流、世界之現狀,從政治、經濟、宗教、文化等面向,摸索這個即將告別的世紀。
道德是人類靈魂的最後救贖
不訝異吧,貫穿第一部分世界秩序精神的主軸是道德。
《世紀末》的首章,是由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索忍尼辛(A. Solzhenitsyn)執筆,剖析二十世紀顛覆上帝後,導致西方文明的虛無主義,引發人類道德淪喪。以描寫集中營生活的《古拉格群島》成名的索忍尼辛疾呼,大至國家或政黨的方略、社會政策,小至個人行為都應當以道德為依歸。人類並沒有因為進步變得愈來愈溫柔,反而遺忘了自己的靈魂,道德是最後的救贖。
波蘭裔的諾貝爾文學獎作家米洛許(C. Milosz),則探討宗教想像與科學革命之間的緊張衝突。他認為科學革命嚴重打擊了宗教信仰的想像力,神學被新的宇宙論取代,又推不出新的理論架構,在這個思想真空期,宗教思想家必須重新探索生命存在之謎,才能化解宗教與科學的必然衝突。
美國卡特總統時代的國家安全顧問布里辛斯基(Z. Brzezinski),則從冷戰後的世界局勢分析未來人類走向。他主張,後冷戰時期世界局勢的重要議題,多半是屬於哲學性與文化性,並不是意識形態或國家本位的爭議。實務經驗、理論基礎都很豐富的布里辛斯基最後還是回歸道德訴求,認為這樣個人才能掌握在不確定世界裡的命運。
不死的民族主義與種族偏見
民族問題是第二部分的中心議題。第二部分以已故政治哲學家以撒柏林(I. Berlin)打前鋒,論述民族精神的再興。柏林認為,受了傷的民族精神,就像被彎下的樹枝,一旦放開就會猛然反彈。在近代,民族主義不是復活,因它根本就不曾死,種族偏見也不會死。一生幾與本世紀平行的柏林悲觀地說,人類文明史上沒有比二十世紀更可怕的時代,民族主義衝突暴力不斷,屠殺流血不止。
德國電影、文化批評家聚柏堡(H. J. Syberberg),則對於德國新納粹主義提出另類看法。他專注於「德國的心」,大膽討論壓抑德國的新禁忌。聚柏堡分析,新納粹之所以在德國死灰復燃,是因為「民主的壓抑」。政治領導人試圖用法律、命令壓抑民間不滿的聲音,卻造成反效果,種族偏見愈走愈極端。德國擺脫不了內疚、罪贖、怨恨,而猶太人也逃避不了道德霸權帶來的反彈。
法國哲學家昂利勒維(B. Henri-Levy)不厭其煩地提醒世人,不應輕忽波士尼亞內戰的問題。他直率地批評,西方國家最嚴重的錯誤就是容忍「族裔淨化」,對邪惡姑息妥協。昂利勒維比喻,現在的世界很像一九二○年代,是在一個大實驗室裡,許多分子在其中碰撞,有些分子正在毀滅自己,有些則在分裂,然後形成以前從未見過的結合體。
東西文化聚合的可能
《世紀末》的第三部分討論的是東西方文化聚合的可能。墨西哥諾貝爾文學桂冠帕茲(O. Paz)暢談何謂現代主義(現代主義影響二十世紀極為深遠)。他歸結現代主義的好處是,西方文化吸收了東方的文化,因為西方對進步失去信心,人類卻因此發現了現在。
帕茲分析,人類的想像從未來退回到現在,此刻乃是一扇窗,開向時間的另一面——永恆。人類正在建立新文明,這文明不會為了未來、為了永恆而犧牲現在,但也不至於像只重消費的社會,活在當下而拒絕接受死亡。新文明的政治將會是不同文化間的對話。
被形容為離經叛道的社會學者布希亞(J. Baudrillard),則以未來的原始社會說明美國在本世紀扮演的角色。布希亞觀察,美國沒有自古累積意義、錘鍊不變原則的祖先版圖,因而無處尋根,只能往未來看。從歷史的立足點來看,美國沒有重量。
在布希亞眼中,美國和原始社會一樣,生活在大自然與神話、符號的領域中,沒有沈重的歷史感。美國是歐洲夢受創後的結果,美國人棲居在真正的虛構故事裡。他預言,將來的強權是那些沒有來源、沒有信史的民族,屬於像最初的美國人那樣的人,因為他們能夠實現「取消版圖」與無重量。
美國國會圖書館榮譽退休館長布爾斯汀(D. J. Boorstin),從文化演變的趨勢檢討媒體科技對文化的影響。他認為,媒體科技趨向於將時間和空間一元化,同一件事同時存在於世界各地(例如柯林頓總統的緋聞案件,是在全世界「同步發生」)。
電視造成了「複視」(diplopia)的後果,無法分辨真偽,不知道事情究竟有沒有發生。電視同時也促成了共同體的概念,大家都共享同一個經驗。電視也造成「時序上的近視症」,人類只關注最近的事情,所有事件只有三分鐘熱度。布爾斯汀憂心地表示,未來媒體科技會持續擴張,填滿人類所有可填的時間,資訊將取代知識的地位。而對付影像的解藥是書籍,書是瑣屑氾濫中的避難所。
蝴蝶效應使小事擴及全世界
本書的最後一部分是由世界政治領袖和工商巨擘粉墨登場,暢談世界的現狀。新加坡前總理李光耀仍積極捍衛亞洲式的資本主義與柔性威權主義,他認為價值觀取捨的過程是達爾文式的,假如一個社會採取西方價值觀後,生存前景反而不看好,這種價值觀就會被屏棄。百年後歐洲人、東亞人、美國人會達成近似統一的價值和常模。
已故法國總統密特朗則以「自鳴得意的冷漠」,總結世紀末富裕國家的自私自滿心態。密特朗呼籲每個國家應被納入全球經濟體中,如果硬把某個區域排擠在外,將會製造一個邊緣階級,最後富裕國家將自食惡果。已開發國家應關注南半球貧窮國家的政治,協助他們脫離邊緣的角色。
世界愈來愈小,任何一個地方發生的「小」事情,都會依「蝴蝶效應」擴及全世界,台灣當不能自外。當代思想家關注的議題,大如全球文化、政治發展,小如區域局勢(如波士尼亞內戰、德國新納粹主義),讀來或有「與我何有哉」的陌生感;但是既然站在世紀交接的軌道上,就不能漠視這些勢將蠶食下個世紀生活的問題。
(蕭富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