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我就是一個重情分的人,所以對於知恩不報,跟父母吃飯不搶著付錢,寫信不回,或是拜託醫生特別關照,日後走在路上卻裝做不認識的病患家屬,特別義憤填膺。有讀者提醒我,人也分為好幾種,有多情的,自然也有寡情跟無情的,所以不用太介意。雖然有道理,卻總覺得,必須節節敗退接受這樣的世界難免有些哀傷。每逢情人節後,總有人收到巧克力卻苦惱的,也有人沒收到花束而傷心的,究竟該怎麼想「人情」這件事,確實有些困難。
抽離情感後的世界
最近因為工作的關係,我在緬甸遇見一位修行很高的三藏比丘,他不僅學問好,也仁民愛物,連一隻叮咬他的蚊子都不忍心趕走,他為附近的窮人家小孩辦教育,幫助佃農度過難關,特別受到敬重;同行的一個朋友對宗教很有興趣,便問那位比丘:「這輩子您所追求的目標,如果用一句話來表達的話,您會怎麼說呢?」他想了一下,微笑著說:「如果我這生只能求一個成就,那我希望此生沒有愛。」我這位朋友以為聽錯了,再問一次,結果還是一樣的答案。
因為有愛,所以我們無法忍受伴侶的忽略或不忠,對於愛人的分手或逝去,就像部分的自己也跟著死去。但是如果沒有愛,我們又會如何?因為愛,看到無家可歸的遊民或流浪狗,我們覺得痛苦;也是因為愛,父母對親生兒女,老師對班上學生,明明就有所偏心卻不願承認,總是堅稱自己一視同仁。如果沒有愛,就沒有遠近親疏的區分,自然沒有失去眷戀事物的痛苦,也不會因為得到夢寐以求的東西而喜不自勝。沒有愛聽起來多麼奇怪,仔細想過卻是多麼真實。「那麼對於佛陀的愛呢?」我這位朋友還緊追不捨,比丘卻不再開口回答。
當天晚上我想了很久,沒有愛不代表殘酷無情,也並非什麼都不愛,如果一定要說的話,或許更接近什麼都愛;德蕾莎修女之所以偉大,是因為當一般人的情感趨近美麗的事物,她卻有能力去愛人見人怕的痲瘋病人。出家人離開家庭,不代表不再愛父母家人,或是殘酷斷絕與親人的往來,而是藉由距離,培養愛更多非親非故生命的能力,尤其是那些醜陋的,不被鍾愛的,甚至讓人畏懼的。如果沒有愛,我們的生活是否會更簡單?如果生意人沒有愛,是否更容易成功?如果修行人沒有愛,是否更能接近智慧?
愛是一體兩面
緬甸由於政治因素錯過了全球化洗禮,至今仍是極強調地方性的農業社會,一個A村莊來的教師,無論資歷多麼優秀,也會在五公里外B村莊的學校受到排斥。我在緬甸工作的第一年,幾乎整年都在了解緬甸的草根意識,之後才開始在當地發展一個可長可久的組織。
我所服務的NGO組織幫助當地社區發展的方式,必須從當地的脈絡紮根,才能由下而上發展;如果採取由上到下、直接下達命令,會讓組織失去動力;若由外人管理(當地社會脈絡以外的人)則會讓組織無法紮根,兩者都是大忌。唯一合理的發展模式,是提供珍貴的外部資源,但不干涉內部細節管理,當地組織才能像植物般有機發展。就像教別人騎腳踏車,最好抽身觀察,只有對方主動求援時才介入,但外人看來,任由學騎車的孩子跌倒的父母,卻是殘酷的。
身為NGO工作者,我必須努力學習的第二件事,是如何為社區帶來安全感。好的外來資源,必須持續且穩定地供給,形成完好的保障,才能增加社區的信心。如果以斷絕資源做為管理工具或懲罰性的措施,無異從受益人身上奪走好不容易建立的一點保障,這與高壓的軍政府沒有區別。
懲罰式的管理只適用於高度開發的法治社會,像是北歐超速罰單以年收入高低為罰款標準就是明顯的例子;若以禁運或經濟制裁做為懲罰,對於低度開發的緬甸,古巴,北韓等地,就沒有任何作用,只會逼迫失去保障的良民成為鋌而走險的鴉片農,甚至激起仇外情結,演變成恐怖份子;共產黨以這兩點起家,最後遭到嫌棄鄙視。
懲罰管理跟學騎車跌倒,看起來都像是沒有愛的表現,實際上是多麼不同;一個充滿傲慢,另一個卻充滿了真正的愛。學習沒有愛,看來得先有很多很多的愛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