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十一月傳出伊朗宗教領袖何梅尼病危的消息。瞬息間,波斯灣風起雲湧,局勢吃緊。
數十萬伊朗軍隊,包括眾多不滿十六歲的志願兵,視死如歸的向伊拉克發動六年來的「最後攻勢」,希望在他們的「救世主」閉目之前,獲取「決定性的勝利」,消滅「墮落者」海珊。
伊拉克總統海珊奔走於中東盟國求援,一再呼籲促成談判,結束長期戰爭。他說那「纏頭的伊朗王」號召其國人走上死路,「好像著了魔一樣」。
八六高齡的何梅尼,儘管病重,仍堅持立場;「我們必須拒絕任何外來強加的和平,以及國際間對兩伊戰爭欠公平的仲裁,因為我們的勝利即將到臨!」
對伊朗什葉派回教徒而言,何梅尼是一個苦行禁慾的精神領袖。但對其他人而言,何梅尼則是一個盲目的宗教狂熱者。他的決定十分嚴厲,推理怪異,結論超乎現實。
一九七九年,統治伊朗五十餘年的孔雀王朝在官員貪汙、社會腐敗、
貧富懸殊、人民離心離德下崩潰,巴勒維國王亡命美國。因反政府而被放逐海外十五年的何梅尼徒手空拳、兵不血刃地回到家園,被奉為「世代的救星」。
他摒棄了所有西方的價值觀,建立了伊斯蘭共和國,以可蘭經為至高法律,使伊朗回復到中世紀的政教合一。
苦行禁慾的精神領袖
嚴苛專制、自大、假其主之名、冥頑不靈、充滿復仇心,雖苦行禁慾,但渴望權勢-這是一般伊朗專家對他的描述。
何梅尼的嚴苛無所不在。他告訴伊朗人民,在伊斯蘭的國度裡,「沒
有嬉戲的餘地,每一件事都是認真嚴謹的。」於是,除了進行曲之外,
所有音樂都被斥為「腐化心靈的麻醉劑」,必須禁止。任意播放音樂則被視為叛國及背棄青年人的行為。
他要求婦女穿著樸素端莊,對那些「化妝上街、炫耀粉頸、秀髮與身材,賣弄風騷的女人」感到忿怒。
在政治上,他的嚴苛幾近乎殘暴。何梅尼正告反對者,人民已選擇伊
斯蘭共和國,每個人都必須遵守,「任何人不遵守,都將被消滅。」於是,何梅尼掌權不到兩年,他的革命法庭即處死近千人,其中除了「巴勒維國王的殺手」,本來就「該死」以外,還包括為數不少的妓女、同性戀者與猶太人。
為真主發言
他的推理怪異。何梅尼主張一夫多妻。理由是;世界上「女多於男」,如果不實行一夫多妻,「女人在缺乏婚姻的保護下,很容易淪為娼妓。」
何梅尼對自己的言行自信滿滿,從不懷疑。經過七十餘年的神學研究與授業,何梅尼認為他並不是為自己說話,而是為真主發言。
「何梅尼是想模仿七世紀先知穆罕默德,擔任神與人之間的中介者,」政大國際關係研究中心的石樂三教授一語道破。其於這個理由,何梅尼在革命成功後,不願出任政府首長,而以Imam(回教教主)的地位,負傳達神旨與監督政府之責。
雖然何梅尼從不說自己是神與人之間的中介者,但他顯然刻意地塑造成這種形象。他幾乎從不談論自己的生平,理由是「個人私事並不重要」。因此,沒有人能肯定他的生日,也沒有人知道他的現任太太是第一任或第二任。對大多數人而言,何梅尼一直是個謎。
他的神秘色彩在公眾場合尤其明顯。他的親信說,雖然何梅尼與家人相處時也和常人一般,會哭泣、會大笑,也會說笑話。但在公開場合,他不容許自己流露任何喜怒哀樂。即使是最氣憤的話,也以一種輕柔、缺乏變化,近乎低語的方式說出。
在他女兒的喪禮中,何梅尼看不出一點哀容,也沒有眼淚。伊朗人民相信,只有神才能做到這一點。
難與外界溝通
何梅尼處處以其主為名,使得外界很難與他溝通。匹茲堡大學的Richard Cottam是少數曾與何梅尼談過話的人。他說和何梅尼談話,最大的難題是,何梅尼老是把真主抬出來。「讓你處處碰壁。」
不僅外界很難瞭解何梅尼,何梅尼對外界也所知有限。原因之一是他受的教育僅限於神學與柏拉圖哲學。此外,何梅尼對非回教文化似乎也沒興趣,甚至不屑於瞭解。
何梅尼當權後的第一任伊朗總統巴克狄雅把何梅尼比成希特勒。但他們有一點很不相同,巴克狄雅說:「希特勒至少知道世界地圖,但何
梅尼連蘇聯在那裡都不知道。」或許言過其實,但何梅尼承認不知道誰是巴哈、貝多芬或瓦爾第,「我沒聽過這些名字,」他說。
對於經濟學與國際關係,何梅尼也承認「一無所知」,但他認為這不是問題,因為伊朗人民已丟棄了所有西方用來衡量世界問題的社會與政治術語。「我們已建立一套新的價值觀,以支持正義,對抗不義,」他指出,伊朗正為這個價值系統奠定基礎,「希望有一天能在聯合國、安理會及其他世界組織中,取代資本主義的影響力和現存的權勢。」
自大與對非回教世界的無知和漠視,使得何梅尼在處理對外關係上顯得頑固、缺乏理性,甚至不可理喻。
兩伊戰爭打得兩國山窮水盡、死傷無數,但何梅尼堅持要打敗並懲罰挑起戰爭的「壓迫者」海珊,否則不罷手。他認為任何國際間,包括第三世界與聯合國的調停都是「不義的」,因為他們都不願「站在被壓迫者的一方」,共同譴責壓迫者,叫他下台。
何梅尼的固執與漠視一般外交基本原則,在一九七九年伊朗人質事件中顯露無遺。他堅持美國將卡特逐出白宮,另選出他認為「合適的總統」,才考慮釋放人質。對這個史無前例的奇恥大辱,美國幾乎束手無策,因為不論是軍事、經濟或政治制裁,何梅尼都視若無睹。卡特的母親因此憤而出言,若有錢將雇用殺手「將何梅尼殺掉」。
一顆仇恨的心
固執的背後是是一顆仇恨的心。
痛恨海珊,固然因為他先動手攻擊伊朗,也因為他曾在巴勒維的要求下,將當時流亡在伊拉克的何梅尼驅逐出境,更因為他不屬於什葉派,在何梅尼眼中,是一個「沒有信仰的墮落者」。
對美國的仇恨則是既瘋狂,又深刻,幾近乎惡毒。
雖然在何梅尼看來,蘇聯也是「壓迫者」,也是「魔鬼的特使」,共
產主義與伊斯蘭誓不兩立,但美國尤其是個「大撒旦」,「數十年來剝削全世界人民,使他們殖民化!」
何梅尼指控,美國透過他的「跟班」巴勒維,一步一步使伊朗成為美國的附庸,「喪失民族尊嚴」。
經濟上,巴勒維「摧毀了農業」,發展出「必須依賴西方」的工業,最後「使伊朗破產」。
政治上,巴勒維追隨美國,使伊朗成為「壓迫者與暴君的同類」。他甚至聽從美國的指示,供油給伊斯蘭的頭號敵人以色列。
軍事上,巴勒維也使伊朗必須依賴美國。他供油給美國,並用所得的錢在伊朗境內「為美國建立軍事基地」。
文化上,巴勒維決定消滅伊斯蘭,「他把年輕人都送到西方,結果產
生痛苦的文化失調。」
伊朗人眼中的模範
尤有甚者,何梅尼痛陳,當伊朗人民對巴勒維的仇恨已萬分明顯,卡特竟還藐視他們的感覺,繼續幫助「謀殺者」巴勒維,讓他實施恐怖鎮壓,最後還讓他進人美國,說是為了人道立場。「難道只有巴勒維一人才算是人,其他數千萬伊朗人就不是人?難道越南人不是人?」何梅尼咄咄逼問。
此外,他說,美國不僅讓以色列佔領回教聖地耶路撒冷和約旦河兩岸,造成比蘇聯人侵阿富汗還可恨與嚴重的後果,也讓猶太復國主義者極盡所能地「毒化美國媒體,掀起反伊的情緒。」
如此尖銳的攻擊與不尋常的理論,聞者莫不瞪目結舌。許多西方政治
家,包括前埃及總統沙達特因此斷言何梅尼是個「假藉其主之名的神
經病」。
然而,許多研究伊朗的學者並不這麼想。哥倫比亞大學的史學家Richard Buillet認為,何梅尼大部份的決定是「考慮大眾意向後的結
果」。從這點來看,就「合乎邏輯了」。
普林斯頓大學國際關係教授Richard Falk也說,雖然在西方人看來,何梅尼簡直瘋狂,但在伊朗人民眼中,他卻是「最好的模範」。
伊朗九○%以上人口屬於激進的基本主義什葉派回教徒,奉穆罕默德的女婿阿里為正統的繼承者。由於阿里遭暗殺死亡,什葉派回教充滿濃厚的政治色彩與復仇精神。
濃厚神秘色彩
他們認為殺戮是糾正世界不公平的正當手段。他們重視來世,認為來世才是「永恆的境界」,而在作戰中死亡是一種「喜悅」與「榮耀」,可以因此進入天堂。
此外,他們也相信「救主降臨」的說法,何梅尼鐵般的意志,簡單說明的哲理及濃厚的神祕色彩使他們相信「救主已到」。
於是,當何梅尼登高一呼,成千上萬的伊朗什葉派教徒前什後繼地投入戰場,自殺式的衝鋒陷陣,對死亡毫無畏懼。他們相信,伊朗能夠以「信仰與信心」打敗所有壓迫者,以「烈士精神」解決所有問題。
除了「人和」因素,何梅尼的崛起可說是時勢造英雄。
巴勒維在位時,一心想改變伊朗經濟與文化上的落後,恢復當年波斯帝國的雄風。他走親美路線,將伊朗建設成中東最西化的國家。然而,他終究無法徹底解決國內的貧窮,反而造成許多文明社會不公平的現象,現代與傳統的衝突也產生極大的壓力。
除了伊朗內部的問題,整個中東近年來的發展也導致伊朗人民憎惡非回教文化。
不因死亡而改變本質
他們目睹了西方的自由民主導致以色列凌駕阿拉伯國家之上;阿拉伯社會主義在埃及也告失敗;與蘇聯共產主義結合也無法避免軍事災難。「結果只好轉向古老的信仰、古老的精神與文化之根。」曾任英國駐沙烏地阿拉伯大使的Willie Morris分析。
在巴勒維盡失民心,而整個回教世界回歸伊斯蘭的潮流下,何梅尼終能以一個宗教家,赤手空拳地完成革命,為伊朗人民建立國家新目標。
何梅尼上台之初,國際政治人士都預測,這樣一個怪誕不可思議,又年老多病的人在位必不久。如今,八年已過,何梅尼雖然纏綿病榻,但仍繼續搖撼這個世界。
何梅尼難免一死。在他之後,伊朗又將如何?他的敵人是否能夠扭轉目前什葉派統治伊朗的不利情勢?
國際關係研究中心的石樂三教授指出,目前伊朗的主要領導階層都是宗教人士,即使是曾與白宮秘密接觸的「溫和派」或「實用派」,也是什葉教徒。只要這批人繼續在位,石教授認為「伊朗共和國的基本本質不會改變。」
一名資深外交官也認為,伊斯蘭共和國,不管是好是壞,或以何種面貌出現,「都將繼續留存下來。」他說:「形容伊朗是在宗教壓迫下
呻吟,那可就錯了。」
何梅尼在去年底曾警告他的敵人「不要高興得太早」。他指出,「根
據真主的旨意」,伊朗的回教革命不會因他的死亡而結束。
由於巴勒維統治五十餘年,對伊朗造成的傷害太大,何梅尼認為伊朗必須花至少二十年的時間,才能去掉所有東方與西方的東西,而「完
全獨立」。但他堅信,在二十世紀結束之前,一定可以建立一個屬於
第七世紀的理想伊斯蘭國度,跨越亞洲、中東至非洲。
不論這是何梅尼的理想或空想,美國,甚至全世界都不能忽視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