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縣工廠雲集的一個市鎮裡,幾個面容黝黑、濃眉大眼的尼泊爾青年,每週一次聚集在小巷樓上的福音中心,閱讀尼泊爾文聖經,並隨傳教人學中文。
這一天,他們圍著其中一位右手食指裹著厚厚紗布的同伴,問長問短,他在紙箱工廠工作時不慎輾斷了手指,醫藥費三萬元,是他兩個月的工資,老闆拒絕負擔。
笑容和善、捲起的衣袖露出壯實臂膀的麥可,在尼國大學念了兩年商業管理,去年到香港旅行時,經過一尼泊爾掮客介紹來台灣打工,「我來學些技能,順便旅遊。」他在尼泊爾並不算窮,但台灣的繁榮更吸引人。
美國人司徒松在台灣從事專業唱片編曲和錄音有兩年了,自認最大的收穫是加入揉合本土和批判風格的「黑名單工作室」,「抓狂歌」專輯雖遭電台封殺,仍創下銷售十五萬張的佳績。
他的客廳兼工作室裡,龐大的電子合成音樂器材是主角,一套可供編曲、錄音用的麥金塔電腦,在台灣並不多見,但是,「在美國,很多有錢人家小孩都有這樣一套設備,」而曾在洛杉磯學習錄音技術的司徒松坦言,在執英國音樂界牛耳的洛城,人才濟濟,「我不知要多久才會出名,」相對的,「我在台灣發展,機會比較好。」
有利的抉擇
就像風和日暖的南方吸引了遠來避冬的燕陣,繁花似錦的園圃聚集了汲汲採蜜的蜂群,經濟發展、社會轉型的台灣,儘管被國外媒體形容為「貪婪之島」、「東亞醜小鴨」,依然是許多外籍人士尋找機會的樂園。
研究外籍勞工問題多年的行政院勞委會主任秘書吳家聲深信,「人是理性的經濟動物」,外籍人士無論來台從事任何工作,都為自己做戶有利的抉擇。
稍加觀察就不難發覺,這些來台工作的外國人,依本國經濟發展的程度,分布在台灣就業階層的兩端:一端是經濟較落後的第三世界國家人民,接手了台灣勞工已不願做的基層勞力工作;另一端則是西方國家人士,補充了台灣目前較欠缺的專業或語言人才。
分布在兩端的族群,所受的社會待遇有別,也經歷了不同風貌的「台灣經驗」;尤其,從事基層工作的「外籍勞工」對台灣經濟發展的影響利弊,一直受到爭議。
行政院於九月間剛通過「十四項重要建設工程人力需求因應措施方案」修正草案,今後重大經濟建設工程和五百戶以上國民住宅工程,得以申請引進外籍勞工,並以東南亞國家優先。但據警政署統計,目前約已有五、六萬名非法外籍勞工滯留在台,處境尷尬。
一位最近從菲律賓觀光回國的台灣旅客描述,每當在台打工幫傭的菲律賓人回鄉時,親友扶老攜幼等候在機場,令人不禁聯想起百餘年前赴三藩市淘金的中國苦力。風水輪流轉,如今台灣成了外人眼中的金窟。
台北東區一家小型超市,收帳員和服務員都是國語生澀的印度人。其中一位談吐文雅的服務員說,他每天工作十三小時,看不到日出日落,月薪七千元,是他在印度工資的七倍。他在台極少娛樂交遊,將薪水全數寄回家鄉,妻子和年邁的雙親都靠他供養。
談起印度百分之四十的失業率和無休止的宗教衝突,這位離鄉背井討生活的青年眼眶微潤:「我只有三種選擇;受苦、屈服或成功(suffer, surrender or succeed)。」
陰暗的角落
外籍勞工中不乏高學歷者。汐止工業區裡有位迦納工人,擁有學士學位,過去十年在埃及工作,但因為「台灣經濟繁榮,工資好多了,」前來打工賺錢,明年將到美國麻州攻讀工程碩士。
逾期居留、非法打工,這些外來客大多躲在社會陰暗的角落。一位巴基斯坦青年,來台兩年就已輾轉台中、桃園、台北二十幾個工廠,只為了逃避警方追查,當年他來台機票和仲介費花了三千美元,不甘就此罷手,只好繼續過著「像小偷一樣的生活」。
「我需要自由,需要工作權,」濃眉深鎖的巴基斯坦工人有點悔不當初。他日夜蟄伏在偏僻的廠區,車水馬龍的鬧區是與他不相干的世界,也提不起勇氣到清真寺做禮拜。
台中市一家鞋工廠裡,新加坡和馬來西亞女工瑟縮在寢室床上,不願面對訪客。而她們的老闆發現外籍傭工曝光後,氣急敗壞揮舞著手臂:「我馬上叫她們走路!」
「他們在此大多有一種孤兒的感覺,」常接觸外籍勞工的教會人士說。一位馬來西亞工人則垂著眼簾低聲表示:「我一賺夠了錢就走。」
如果說外籍勞工的台灣經驗像部單調沈鬱的黑白片,西方人在此演出的就是音符躍動的彩色影集了。
雖然這些西方客未必都領有我國居留證,享有合法工作權,但如勞委會的吳家聲所指出,他們大多具備專業技術,有助我國經濟社會發展,不涉及社會成本問題,所以較受國人支持。而中華經濟研究院研究員吳惠林更分析,這背後隱藏著「主觀分人種」的社會心理。
「台灣有一種美國西部的蠻荒氣氛,很多地方都還可以開發,不像發展過度的紐約或波士頓,很難打入,」每天騎著摩托車,穿梭在台北都市叢林中的老美何杰夫形容。
一口道地國語的他,去年爭取成為香港南華早報首位駐台特派員,台灣近年層出不窮的政治新聞令他目不暇給,每天不愁沒題材發稿。
適合年輕人起步
來台三年的安克也認為,台灣很適合事業初起步的外國年輕人。他曾為徵信公司調查仿冒品,為會計事務所做市場調查,目前在一所國際財務顧問公司任分析師。
在台灣幾乎白手起家的安克比較,國外一板一眼、升遷訓練制度嚴密的公司裡,一個年輕人可能歷經多年仍在做基本工作;台灣則不然,「位置雖不一定很高,但很快就可做很多事,也可以自己找到很多機會。」
外商自然不放過台灣方興未艾的股市狂熱。紐約人谷月涵於一九八八年台灣股市正燃燒之際,代表一家英商證券投資顧問公司來台設立分公司,為外商投資台灣基金和台灣資金購買海外基金擔任仲介。
國語運用自如,甚至正在學台語的谷月涵相信,擁有「二十世紀的經濟,十九世紀的金融」的台灣,不可能永遠封閉國際資金的流通,他看好前景,計畫投入三、五年的時間在台長期經營。而政府宣布即將開放僑外資投資國內證券市場,「比我們預期的早了一年,」即使股市崩盤也是各國證券市場必有的榮枯循環。
服務業也是外商積極開拓的一片新生地。以旅館業為例,九月間剛開幕的台北凱悅飯店總經理戴毅表示,台灣的國際飯店水準一直與經濟成就「脫節」,身為加拿大籍的華人,他對台灣這方面的潛力有信心,即使初開幕就遭逢景氣不佳,也相信中國人有「困境求生」的韌性。
而在台二十多年的瑞士人楚謀,看著台北街道旁的稻田變為高樓大廈,社會日趨國際化,他開設的瑞士餐廳也穩定成長。最津津樂道的是引進瑞士火腿和香腸,絕大多數的顧客都是本地人。
學英語的熱潮在台灣由來已久,更吸引了許多老外。在台開設兒童美語班十年的何嘉仁,從四問教室發展到今天全省三十幾個分校,「其實台灣一直有這個需求,只是過去一般人經濟能力不夠。」她說。
賺錢太容易
出生於英國威爾斯的路易士,曾在中南美和泰國、印尼等地教英文,他說「台灣是有名的可以靠教英文賺錢的地方,」也是唯一「只要是英語系人就可開業,不要求任何條件」的地方。
每週最多可教四十小時,每小時酬勞起碼四百元的路易士,不否認多數英語老師是逐金錢而來;但台灣學生一心要「快而容易」地學英語,只要求自由會話,「賺錢太容易了,有時我有種騙錢的感覺,」他聳聳肩,一隻腳踩上桌面繫好鞋帶。
另一位在台有十年英語教學經驗的美國人,已逐漸擺脫「以為自己需要學英文」的學生,而專心於「真正需要學英文」的人,比如翻譯人才。目前他每小時酬勞高達一千元,月入十二萬。而為了節省交通時間,他將所有的工作地點安排在南京東路、敦化北路、長安東路和松江路這個方塊上。
這位在台灣「找到了時間和經濟自由」的美國人,足跡遍及尼泊爾、緬甸、西藏。談起他在美國有車子、房子和分期付款的朋友,「他們其實一無所有,只是生活的奴隸。」
從美國來的東尼則以另一種方式找到「時間和經濟的自由」。在台北市和台中市的地下道,常可看到他彈吉他歌唱,修長的身影擺動著黑人特有的韻律感。他也擺地攤叫賣到世界各國旅行時帶回的首飾,「股市崩盤前賣得很好,大概每兩個月可出國旅行一次,現在差多了。」
亞當.史密斯在「國富論」中有言,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蘇格蘭人(最自私的),是自己最好的主人。從工地中揮汗如雨的東南亞勞工,到英語老師、證券分析師,人人都在這個島上找著了生存發展的空間。
菲律賓勞工經常聚會的台北東區留公圳公園,曾經出現「黑鬼混蛋快滾,逮捕外國鬼子」的噴漆,一個與老外共事的中國青年不滿:「他們憑什麼拿那麼多錢?」連一位外國記者也直言:「大家都來看看有什麼可賣的。」
然而,嚮往自由經濟的吳惠林淡然地說:「這是自然形成的國際人力分工,經濟發展到這個階段,就來了,擋也擋不住。」
非法勞工麻煩多
台灣目前究竟有多少非法外籍勞工?從四萬到十二萬的說法都有。據內政部警政署的資料,五、六萬人是較合理的估計;而非法工作被取締的人數,由民國七十四年的二三五人增至去年的一一一四一人,與年俱增。
這些外來客人境的管道不一,有偷渡的(經由漁船、船員跳船等);有親友介紹的,但最多是經由仲介人引進,持觀光簽證入境後,逾期停留。非法工作。
一位菲律賓籍工人,經由仲介公司介紹到一家家興工廠做事。仲介人向雇主索取六萬元(包括機票錢和保證金),將工人護照交給雇主扣押,保證將工作兩年。但這工人來台日久,門路漸熟,向雇主贖回護照後,另擇高薪工作他去。
有的外籍勞工無力付贖金,寧願捨護照而去,四處流竄,先賺飽錢再說。這些沒有護照的非法勞工在被捕後,就是警方頭疼的開始,因為向原國政府申請補發護照必須大費周章。比如馬來西亞為防遣回的不是真正馬國人民,要求先核對指紋,曠日費時;而在這當兒,可能勞工又逃之夭夭了。
即使有護照,這些外籍勞工大多付不出回國旅費。警政署外事處一位人士說,為了協調雇主或當事人出資買機票、繳納罰金和稅金,「我們是苦口婆心,連哄帶騙。」有的人將護照留在警局,趁機脫逃,如今警政署外事處就扣留了一千多本護照,無法處理。
外籍勞工對台灣經濟的利弊,見仁見智。目前雖然政府已有條件開放引進外勞,但現有的非法勞工何處去?實是一個燙手山芋。
畢安生:我愛台北,我愛污染
我一九七九年來台灣,在台大教法文,還在華視開一個法語教學節目。本來只想來兩年,但一直待到今天。
十年前,新生南路一帶都是日本房子,現在漢堡店、披薩店到處都看得到,原來住的公寓租金漲了一倍。
台大學法文的人愈來愈多了,不只外文系,法律系、政治系的法文斑,一班就有八十多個學生。一九九二年歐市聯盟後,歐洲會變得很重要,愈來愈多人想去法國留學。
討厭補習班
台灣學生心智比以前成熟。過去他們喜愛法國、美國電影,排斥本土文化,如今不同了。以前很少人敢在課堂發言,現在肯講多了。
我討厭補習班。很多人在補習班教英文、法文,一個禮拜教四十小時,太花精力了,也教不好。我看到有些人教鋼琴,一小時三千塊,太可惡了。我要留下時間做我的貼畫,我已在台灣開過五次展覽,十二月還要在巴黎開一次。
我不喜歡看到很多外國人投書China News, China Post,教台灣應該這樣那樣。我愛台北,我愛污染。新加坡太乾淨,太無趣,你不能吸菸,不能做這做那,。台南市的夜市攤販搬走後,變得空蕩蕩。
我很少與在台灣的老外混在一起,他們很多人住在天母,那是我最不想去的地方。
台灣的人比巴黎人熱情。我在這公寓住了兩年,鄰居都認識我,知道我一人住,常送東西給我吃。坐計程車時打個噴嚏,司機就告訴我可以去那裡看醫生。
在台灣我可以按照自己心意安排生活,要去山上去海邊都很方便。我已經能用「中國方式」騎摩托車。唯一遺憾是法文書刊太少,必須自己訂,幸好現在有了小耳朵,NHK每天早上七點半有法語節目。
我不在乎人家常當我是美國人。有人說法國人太驕傲,不願講英文,其實那是因為做們根本不會講。
(林蔭庭採訪整理)
陳潔瑩:我只有短期打算
加拿大籍香港人
現任某廣告公司業務總監
台灣的廣告業要趕上香港,還得二十年,如果香港保持不動的話。
台灣現在逐漸對外開放,多了很多國際性廣告客戶,但本地廣告人才的素質趕不上,所以只好請外人來幫忙,訓練本地人。
為什麼外國人願意來台灣工作?賺錢嘛!這是很實際的因素。以我為例,雖然在香港台灣兩地擔任同樣職位,但在此以外國人身分,底薪高出台灣同事二、三成。還不包括其他福利。而且因為台灣沒什麼好買的,是個存錢的好機會。
我在香港時只須做決策性工作,花台灣大小事都靠我自己。香港人每一分鐘都在衝,台灣人就不那麼緊張。而且他們比較缺乏長遠思考,很多事不知道為什麼要做。
「關係」最重要
在台灣,「關係」最重要,很多事都怕「不好意思」。在香港,生意成交後你們可以一起喝一杯,但談生意時就公事公辦。
如果馬路中央有塊大石頭擋路,台灣人會圍著它看,等它自動消失;香港人卻會想盡辦法,爬過去或走地下道。
我已經拿到加拿大的永久居留權,馬上要移居多倫多。在台灣這段期間,我可以存錢;而且在這家國際性廣告公司中增加區域性的工作經驗,到加拿大時比較容易再進廣告界,否則一個東方人在那兒是很難找到一份專業工作的。
我在台灣只是短暫停留。但我可以做短期打算,你們不可以,很多問題還是要你們自己解決的。
(林蔭庭採訪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