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是個受過正式訓練的讀書人,」2014年2月迎接90歲生日的齊邦媛,在台北家中接受《遠見》專訪,談到什麼事情,就會起身找資料佐證,一點也不馬虎。
回想10年前,80歲過後,齊邦媛決定開始寫《巨流河》,她坦言那是基於一股沒法逃避的使命感。同時還有人生的豁達,「我想80歲了,終於能做了斷,什麼都能說,沒什麼禁忌。」
書中從對日抗戰、到國民政府撤退來台,千千萬萬的中國人因為戰爭流離失所,有家歸不得。共產政權殘暴、不合人性的作為,讓已在八年抗戰後遍體鱗傷的中國,未能休息養生,反而更陷絕望悲慘。每思及此,脾氣好的齊邦媛,總是忍不住激動、憤怒。「我對人生的恩怨看得很淡,唯獨對這件事沒法看淡,」她語氣激動地說,「我覺得若我不寫,這樣一個人間悲劇就沒有人知道了。」
為了完成今生的使命,80歲後,她丟掉一生累積大部分的東西,搬入被她形容是「荒山」的長庚文化養生村,專事寫作,「想說那件事做完就再見,不過現在還活著就是,」她笑說。歷經四年慢火細燉,《巨流河》終於成書,出版至今邁入第五年。
其間,不只台灣銷售創佳績,大陸版、日文版也在2011年相繼付梓。海內外專家評論、媒體訪問邀約不斷,來自讀者的信函更如潮水般洶湧而來,時至今日仍源源不絕。
出版5年 700封紙本回應
根據粗略統計,關於《巨流河》的評論超過百篇,而單計貼了郵票寄給齊邦媛的紙本信函,更多達6、700封,網路上的相關討論更是難以計數。「這五年,是很精采的五年,」一頭整齊銀髮、總是溫和慈藹的齊邦媛笑著說,當初寫回憶錄是想給親朋好友看,從沒想過會引起這麼大的迴響。
在親筆寫信給她的信函中,最特別的是,有許多人補充了她書中的人、事、物。例如有100歲高齡的「最資深外交官」趙金鏞寫了七、八頁的信件給她,他當年是齊邦媛父親的學生。甚至,還有與書中人物張大飛一起受訓、同樣服役於飛虎隊的老同袍,寫了密密麻麻六、七張信紙給齊邦媛,詳詳細細分享他當年與張大飛一同抗戰、到張大飛去世的過程。
2013年11月,齊邦媛還跟這位飛虎隊故人餐敘,兩個90歲的人了!翻著兩人合照,她悠悠說著,「一切彷彿半真半幻,感覺好像前半生都回來了。」
《巨流河》的迴響,有如一圈圈的漣漪,由台灣擴大到太平洋的彼岸。中國讀者的友善反應尤其讓齊邦媛訝異。「對過去的檢討,你覺得寶貴的,他們(大陸)也覺得寶貴,這是很難得的,」齊邦媛輕啜一口茶、淡淡地笑說。
自從25萬字的《巨流河》出版後,齊邦媛人生產生了什麼變化?各界又有哪些錯綜複雜的迴響?經過齊邦媛老師與《天下文化》出版社編輯群精心篩選後,已結集成《洄瀾:相逢巨流河》一書。在新書出版前夕,齊邦媛接受《遠見》專訪,暢談《巨流河》《洄瀾:相逢巨流河》。以下是採訪摘錄:
就連大陸讀者也哭哭啼啼
《遠見》問(以下簡稱問):您怎麼看《巨流河》出版後所產生的影響?
齊邦媛答(以下簡稱答):《巨流河》出版差不多快五年,可以說反應是潮湧而來,到今天沒有停過。反應有些在意料之內,有些在意料之外。意料之內當然是共鳴,在我們這群同時來台灣的人的經驗裡是共鳴。意料之外的是年輕人的看法,因為年輕人對上一代的事,知道的很少,只曉得多年前台灣來了很多來自中國的軍人,為什麼不太清楚,反正是打敗仗了。
但是第二年出了大陸簡體版後,大陸讀者的反應就讓我非常意外了。第一,我本來不相信他們敢出大陸版。第二,出來後的反應,比我想像的友善的多。朋友的感覺多,敵對的感覺少,沒想到他們也哭哭啼啼的。最重要的是,居然有相同的看法,這讓我滿意外。
我一開始寫書沒想到會有大陸讀者,最早只是想給台灣至親好友看。後來大陸媒體訪問我的很多,新書用了十篇大陸訪問,其中有五篇回答是我寫的,寫的都是《巨流河》書裡沒說的話。還記得大陸媒體訪問時問我,「你們在那邊(台灣)日子很好過吧?」我說,好過是好過,但很多基本東西是不好過的。
回不去的家 讓我充滿憤怒
問:你說的「不好過」,是指「家,回不去了」嗎?
答:對,不但回不去,而且沒處可回。我的父親1925年離開老家,雖然曾回去幾個禮拜、幾個月,但都沒有留下的可能,因為每個地方都要砍他的頭。第一是張作霖時代,第二是日本滿洲國時代,到了共產黨,也一定要殺他,所以他都沒有可能回去。你想這是何等的悲哀。
我寫《巨流河》是有個使命感。一點都不能逃避,最後快死了都還要寫。我覺得若我不寫,這樣一個人間悲劇就沒有人知道了,而這個人間悲劇在中國牽涉好幾百萬人。像我父親,一個好好的人,整天在流亡中,而我小學就上了六所,每天轉學又改姓。就像《伊利亞德》(Iliad,註:荷馬史詩)一開頭寫的,I sing the anger of the man,我也是,心裡充滿憤怒。
問:直到出書這麼多年後,到現在還是很憤怒?
答:是的,永遠憤怒!我很理智的說,若共產黨1949年拿了中國後好好的做,讓國家像國家,讓八年抗戰有喘息修補的機會,可能我父親早就回家鄉了。因為很多人都想家。但從1950年開始到1979年左右,歷經文革,它做了多少恐怖、可怕、不合人道的事?它給所有中國人沒有一天好日子。
戴文采曾寫了一篇〈最後的黃埔〉,收錄在我和王德威編的書中,講的是,因為他是國民黨人,共產後,為了活命,改姓埋名,把頭髮都剃了,學了中醫勉強生存。想到這一段,我心裡這口氣就嚥不下去。
老蔣有錯 但他對得起台灣
問:老師如何內心如此澎湃,下筆卻冷靜平實?
答:我是一個受了教育的人,我可以用教育規範性格。我最近讀一本書,叫《Forgotten Ally》(被遺忘了的盟邦),寫的是中日戰爭,我在台灣報紙看到評論,立即去買(英文版)。幾乎廢寢忘食看,很受啟發。
這是一個專家寫的,引起國際上很多大的討論。他說二戰結束,大家都沒特別提中國貢獻,其實它貢獻很大,牽制日本,讓日本不能去其他國家搗亂。誰牽制它?是老蔣(蔣中正)。
在台灣,很多人罵老蔣,但是他領導抗戰,這是不能否認的。抗戰的八年,是很棒的八年。我們穿的衣服、鞋子不成人樣,但精神上得意,大家全國一條心,這是之前從沒有過的。我希望我的書讓大家在家裡抱著哭過後,也可以引來像《Forgotten Ally》的討論。
問:你希望討論哪些大主題?
答:第一,中國對抗戰出了什麼力氣,對亞洲和世界做出了什麼影響。第二是,誰做的這個抗戰?我知道蔣介石有很多缺點,我父親和他也不是朋友,但我認為他對艱苦的抗日堅持打到底是我所肯定的。
他到台灣後用抗戰的那一套領導風格是時地不宜。他的反共至今看來也並不全是杯弓蛇影,上週報紙報導1950年代中共派1500個共諜埋伏台灣,如今建碑表揚。但客觀說,他對台灣哪點不起?他來了第一件事就是做教育,如果他沒來,1950到1955年共產黨必然會來。應該要給歷史公道。
一生最精采 就是抗戰八年
問:郝柏村先生90多歲撰寫《郝柏村解讀蔣公八年抗戰日記》,像你們這個年代的人,是否對抗戰詮釋非常在意?
答:對,非常在意。抗戰的功勞是在老蔣名下。以前中國也是一盤散沙,真正成為國家是在抗戰,我們打的真是精采。我這一生最精采的是那抗戰八年弦歌不輟的求學經驗。來到台灣也很盡力,我90歲了,可以講這句話。我們來台灣是有功勞的,蔣中正也是有功勞的,中國能打贏,把東三省與台灣歸還,我們都出了力。
問:今年90歲,有何心願嗎?
答:現在是願意做什麼就做什麼,百無禁忌。
談老年生活
至今沒有依靠兒女,我不犧牲他們的人生
原本只在學術圈與文學圈出名的齊邦媛,出版《巨流河》後,成為大眾知名人物。許多人喜歡用她在80歲後寫書、並活得精采,當作高齡化社會的榜樣。《遠見》訪問中,齊邦媛也對這個話題非常有興趣,她說:「大家都說我是榜樣,但我只是原來人生的延長。」
她覺得大家討論老化,不能注重在老年的生病、老年的照顧、老年的安置,而應該要談老年人怎麼活著,比如到70、80歲,該要怎麼活法,「不能等著別人來照顧你,」她說。她最反對讓50、60歲的兒女,投入照顧80、90歲的父母。不應該把大好年紀的人生活切斷,去照顧老人,除非那是職業。「所以我至今沒有依靠兒女,沒有把他們一生犧牲掉,」她說。
過去幾年齊邦媛住在長庚養生村,那裡住了600多個退休族,一半是國外回來養老的,現在她搬出養生村,也是一個人自己住,只是聘一個人陪她。她分享,其實自己沒什麼保養秘方,沒有運動,也沒有吃任何補藥,也沒吃素。咖啡照喝,蛋糕照吃,做她想做的事,想看的書,只是眼睛漸漸不行了。
雖然身體有許多不靈的地方,但是她仍然每禮拜去誠品書店,只要報章雜誌推薦的書,她都會買來看。想到《遠見雜誌》要去訪問她,她還專門出門,買花回來擺設客廳。 能保持原來的生活自尊,就是她認為最好的老年生活,當然並不容易做到。
看時下年輕人
現代人可以做想做的事,比我幸運多了
齊邦媛只要碰到40、50歲以下的人,都會稱呼人家「小孩」。因為在她眼裡,大家都是小孩。有一次一個朋友對著她走來,一路走、一路搖手提醒她,「不要叫我小孩,我不是小孩」,逗趣極了。
歷經了戰亂,問她,怎麼看台灣時下年輕人呢?齊邦媛回答,聽說年輕人有句流行語,「媽死了不怕,爸死了不怕,就怕7-ELEVEn不開了。」她認為現在是一個舒服世界,年輕人卻整天生氣,「但是跟我們比還不算太倒楣吧。」
她又不忘幽默說,對年輕人她也不敢批評,跟孫女講話,她都很謙虛,即便要批評什麼,也會這樣開頭,「你們的事我不太懂,不過請告訴我為什麼你要這樣做。」她也不希望變成討人厭的老人。
以一個成功職業婦女走過來,她認為她的年代,若25歲還不結婚就太晚了,所以都很早結婚,生很多小孩,一定要背著小孩、背著飯鍋、背著洗衣板洗衣服,背了一身。所以像她還能讀點書、做點事,真是不容易。但回想過去,她還是覺得很累。現在的年輕女性可以晚婚、晚生育,自由做想做的事,比她那一代幸運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