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三月,天文學家在距離地球四十四光年的銀河系中,發現三顆行星環繞著仙女座運行,此一發現證實太陽系並非浩瀚星空裡唯一的行星系。美籍天文學家馬克表示,它將促使人類對於地球在整個宇宙的地位產生懷疑。
一九八六年,考古學家在四川廣漢三星堆,挖掘出大批的古物,經過證實,這批掩埋在地下三千多年、來自長江上游流域,遠古時代被視為未開化的古蜀國的遺物,其文化表現並駕甚至超越以黃河流域文明為主的夏商周文化。四川這個遠古時代有別於中原地區的蠻夷戎狄的文化成就,推翻中國文化源起於黃河流域的一元說,也促使人們全面思考中國文明。
在三星堆文物來台展出召開的一次座談會中,一位學者笑答觀眾的提問:「不要隨便尋根,搞不好最後發現我們都來自非洲。」這不是笑話,《黑色雅典》作者康乃爾大學教授馬丁.博奈爾表示,古雅典文明主要源自非洲黑人的貢獻。
不過西方諺語:「好奇心殺死一隻貓」,說明了為什麼從三月二十七日起於故宮展出「三星堆傳奇」,不到一個半月已有超過八萬人前往參觀。
試著想像這樣的畫面:在不到四平方公里的王城中,不過二、三十公尺的台地上,擺放著四十多件人頭像、六十多根象牙,以及大大小小六百多件物品,還有成千上萬的群眾聚集於此,或肅穆,或向他們崇敬的山神祈福消災。
為什麼叫「三星堆」?它位在何處?從何而來?為何消失?古物的創造者是誰?
發現身世成謎的蜀王國
三、四月間,成都平原放眼望去,油菜花開滿田野;夏末秋初遍野桃花紅;其餘時節 ,一片黃土。
從成都向北行四十公里到了廣漢市,廣漢市西郊有三個起伏相連的黃土堆,像星星一樣排列,人稱「三星堆」。從三星堆向北望去約一千公尺處,是一座兩頭尖尖的新月形土堆,名叫「月亮灣」。「星」、「月」隔著馬牧河相對,因此而有「三星伴月」的雅稱。再往北走是鴨子河,東接沱江,東南會流向合江,然後進入長江上游流域。
月亮灣附近有個燕家村,燕家人曾擔任縣府衙役,後來以耕農維生。一九二九年 ,年近七十的燕道誠欲挖溝取水灌溉,卻挖到玉璧;燕道誠將之匆匆掩埋。是夜,祖孫三人摸黑偷偷掘出一大批陶、玉石器,部分留做己用,部分轉送他人或拿到市集變賣。
這些器物經過流傳,漸漸引起注意,出土的一些小陶瓶,甚至被某些日本學者視為該國清酒瓶的原始造型。一九三四年,華西大學博物館館長葛維漢帶隊赴三星堆正式考古 。幾十年過去了,不斷有學者投入研究,並未有重大發現。
八○年代,中國大陸開放改革,加速內地建設,川西平原上的磚瓦窯如雨後春筍迅速發展,馬牧河兩岸的磚瓦窯也一個接著一個興建,工人們就地取土燒磚,沈寂許久的大地似乎有了新的生機。
一九八六年七月十八日,三星堆南面的南興二磚廠突然傳來一陣驚呼,一把鏟子讓湮沒在地裡數千年的古城遺跡再現人間;這是第一號坑,長約四公尺、寬約三公尺、深達一.五公尺。一個月後,在它的東南方近三十公尺處,燒磚工人又掘出第二號坑,長寬各約五公尺和兩公尺。
經過整理發現兩坑內埋有大批金器、陶器 、青銅器、玉石器、象牙、海貝,以及動物骨屑、草灰、炭屑等。大部分器物被打碎或被燒壞,有的一件分成數塊散落在坑內。一號坑堆放了十三根象牙、十餘個青銅人頭像,以及被列為國寶級的金杖等四百多件器物。二號坑密密麻麻鋪滿了六百多件包括最受人注目、通高兩百六十二公分的青銅立人像、四十多個銅頭像和六十多根象牙。
考古學家根據器物疊壓的情況,推測其擺放有一定的順序;最先放入坑底的是玉石器 ,然後是青銅器,最上層交錯疊放的是象牙 。根據地層年代和出土器物反映的時代特徵 ,確定遺址年代距今約三千四百年至三千三百年;一號坑相當於商代前期的後段,二號坑為商代後期的前段,兩坑相距一百年。
考古人員又在兩個坑的東、南、西面發現斷壁殘垣,顯示長居此地的不只是一個聚落,而是一個城市或國家。它的東西城牆相隔一.八公里 ,南城牆與北方屏障鴨子河相距兩公里;在不到四平方公里大的土地上 ,是一個身世成謎的蜀王國。
走入四川,尋訪三星堆
四川古稱梁州,位於長江上游,物產豐饒 ,有「天府」之稱。西漢以後,四川文風鼎盛,相繼出現司馬相如、揚雄、蘇東坡父子等文豪。但是從上古至先秦時代,四川一直被華夏民族視為未開化地區。當時華夏民族的活動範圍多在河南、河北、山西、山東一帶,視散居四周的遊牧民族為「蠻夷戎狄」,西戎指的就是四川地區的野蠻民族。
四川直到西元前二世紀文翁當蜀郡太守 ,才被認為「開化」,納入正史。戰國時代之前,有關它的歷史記載是一片空白,古籍《蜀王本紀》《華陽國志》只有一些簡單的紀錄或神話故事,對於被秦滅國前的蜀國,歷史學者或考古學家至今仍找不到任何有關其社會、宗教、政治等文字記載。
沒有文字,只有藝術。三星堆文化遺址迷人之處在於歷史的追尋,與文物藝術的獨特性。古物的創造者是誰?當地居民的生活面貌為何?只能從文物本身去探索,進而推測當時的狀況。例如二號坑出土了六十餘根象牙,共有三十多頭大象,驚人的數目顯示:川西平原應有象群棲息,這項推測獲得學者們的共識。比較大的爭議是一、二號坑的解釋,把大量器物埋在地底的目的是什麼?是祭祀坑?埋葬坑?學者之間的爭辯不斷,或只是一個王朝推翻另一個王朝,將前朝文物盡數毀去的結果?沒有定論。謎底究竟是什麼?也無人可以解答。
持祭祀坑說法的學者認為,崇拜山神的蜀國人在大型祭祀活動後,將文物砸碎焚燒,然後依序層層掩埋。如《禮記》所云:「灌以圭璋,用王氣也。既灌,然後迎牲,致陽氣也」,指的便是在祭禮當中宰殺祭品,將犧牲的血氣灌於地下,同時用圭璋等禮器祭祀地神。這些學者強調如果是埋葬坑,不必將器物焚燒,況且在坑裡也未發現人骨。若說是改朝換代的文化摧毀,將無法解釋器物排列整齊的現象,故宮博物院器物處處長張光遠說:「這不是滅人國家的作為,說不過去!」
但被多數人接受的祭祀坑之說,也有學者提出反駁:「古文化的祭祀活動十分頻繁,如商代幾乎每兩天就要祭祖一次。古蜀國持續了千年以上的文明中,怎麼會只有兩次的祭祀?又怎麼會為了一、兩次的祭祀活動,將大量的寶物包括象徵王朝的金杖、宗廟或神廟中的重器付之一炬?」雖然如此,將一、二號坑稱為祭祀坑,仍然得到大多數學者的認同。
出土古物顛覆漢人蠻夷觀
三星堆文物的出土之所以引起各界轟動,是因為它將巴蜀史的文化淵源向前推了將近兩千年,而且在兩個祭祀坑裡發現大批中國青銅藝術中從未出現過的人形造像。夏末商初,中原地區從石器時代進入銅器時代,直至商、周開展出一個成就輝煌的青銅時代,但所有的藝術作品皆離不開禮、樂、兵、車器。而三星堆所在之地,向來被中原地區的漢人視為蠻夷地區,卻擁有如此傑出的文化,讓數度親赴廣漢觀看考古現場的中研院史語所所長杜正勝不禁要問:「我們該用怎樣的態度看待這個遙遠國度的成就?」
文物會說話,它證實了四千多年前,長江上游流域的川西平原已經發展出媲美殷商時期高度文明的社會。文物會說話,它還推翻了古訓。孔子所言:「微管仲,吾其被髮左衽矣!」「被髮左衽」「束髮右衽」一直是野蠻和文明的分野。若以此標準評判,被髮左衽應是蜀國人衣著打扮的特徵,然而觀察三星堆出土的人物像,其衣飾有左、右、對襟三類,而且編髮結辮戴冠帽。
過去教科書告訴我們,中國文明起源於黃河流域,以河南安陽為中心,隨著武力向四方擴展,將中原以外的蠻夷地區納入統治的勢力範圍內,教化收編野蠻民族,進而同化成為一體。但隨著七○年代遼河流域、長江流域中下游的紅山文化、良渚文化和屈家嶺文化的遺址相繼出土後,考古證明黃河、遼河、長江流域在同一時代發展出各具特色的文明,「一元文化說」已難以成立。到了八○年代三星堆文物出土後,更加印證中國文明起源呈分區發展的狀態。
秦王伐蜀 ,傳奇深埋三千年
三星堆文化的最高成就,杜正勝認為是以青銅器、玉器、黃金三種特別的質材創造出的人形造像。
以青銅器來說,黃河下游的殷商王國首都河南安陽,製作的青銅器物全是鼎、尊、爵等禮、樂器,大多用來隨葬。三星堆的青銅藝術雖也有禮、兵器,但僅占少數,最獨特的是人形雕像 ,有全身、面具和人頭像三類;其他尚有銅樹和動物造型如鳥、龍、蛇、虎等不同體裁的創作。
全身人像中 ,有最受注目 、必須倚賴特別技術「分段嵌鑄法」才能鑄造出來的立人像,也有小巧精緻的跪坐人像,身長僅十幾公分左右。立人像身長是一百七十二公分,戴著筒狀冠帽,身穿三層雕刻紋飾的衣物,開右衽,赤足站在一座九十公分高的方台上,雙手呈握抱狀,像在主持重大的祭典。它的身分引起諸多猜測,像巫 、像王,又像神,或者三位一體。跪坐人像中,有一件「喇叭座頂尊人像」,高一五.六公分,重兩百三十六公克。喇叭座直徑九 .八公分,鏤空雕刻十分精巧。
銅製面具有人和獸兩類。獸面具中的「縱目面具」寬一百三十八公分、重六十六公斤 ,非常壯觀,被列入大陸國寶級文物。它有一雙像柱子狀凸出的眼睛,和一雙朝著兩邊延展的耳朵,顯得怪誕突兀。
人頭像,兩個祭祀坑共出土五十多件,造型特徵是「刀眉、栗眼、高鼻、闊嘴、方臉 、耳朵穿孔」。有些人頭像和人面像的眼眶 、眉間與嘴唇並塗有藍黑色或朱色。
中國人偏愛玉器,因此戰國以前出土的黃金器物並不多,但三星堆的玉器和金器都占有極重要地位。玉石器種類繁多,有禮器、兵器、工具、飾品,和中原地區同種類的玉器比較,它的特點是大且雕琢精美;但也有造型小的玉器,僅二至三公分,顯示蜀人工藝技術從切料、開片、磨琢、拋光,皆高超嫻熟。
除了玉器,蜀人金器的鑄造功夫也不遑多讓,從淘沙、冶鍊 、錘打到碾壓成箔或模壓成器,製作了金杖、金面罩、金箔飾品等類,數量之多在商代考古中是首見,不論形體或重量,也有別於中原或其他地區的小巧飾品。國寶之一的金杖,長一百四十三公分 ,以厚約○.一公分,重達七百公克的金皮包裹著木棍,杖上還有一幅長四十六公分圖案,內容是戴冠的人頭和鳥馱負著被箭射穿的魚。多半的學者認為,這和傳說中的蜀國國王魚鳧有關。
從三星堆出土的青銅人像與面具、金器和玉器,證明了蜀人工藝製作能力,也顯示西蜀王國曾是一個擁有高度文明的國家,直到公元前三百一十六年秦王伐蜀,所有璀璨輝煌的成就從此落幕。
新世界觀,新歷史觀
三星堆出土至今,國際間著名博物館爭相邀展,台灣不少機構也想引進這批文物,皆因費用過高而做罷。去年日本世田谷美術館的簽約金是百萬美元,這回太平洋文化基金會是如何成功扮演文化交流的角色?
一九九七年,太平洋文化基金會執行長張豫生回四川探親,住廣漢的堂妹邀他至三星堆博物館參觀,張豫生驚為天人。一年後,四川省訪問團來台訪問,張豫生把握機會表達邀覽的意願。一行人隨即拜會故宮博物院院長秦孝儀,順利達成合作計畫。展出費用採變通方式,低廉的租金外加捐款六萬美元給位於三星堆遺址旁的三星堆博物館做擴建之經費。
兩岸文化交流六、七年來,三星堆是故宮首度展出的大陸文物,被故宮視為一大盛事 。展覽一確定,院長秦孝儀隨即興高采烈提出時光隧道的點子,負責設計展場的淡江大學建築系教授張基義,於是在入口處利用光影製造時空隧道的幻象,引領觀眾走進傳奇的巴蜀文明世界,運用兩個通道一進一出,從現在進入古代,再由古代回到現代。為了捕捉如謎的蜀國文化和祭壇莊嚴神聖的氣氛,張基義以紅光代表燎祭,並仿祭祀坑造型做出兩個凹陷的長方形建物,讓文物豎立在其中,似出土的模樣。
負責選件的張光遠回憶,在四川只有七度低溫、下著冰雹的夜晚,他們窩在三星堆博物館狹小的庫房裡,仔細點驗每一件文物,再用紙層層包裝綑綁,裝箱上車。從庫房到車子前還有一大段車子無法到達的小路,必須動用人手將文物一一搬運出來。其中,重達一百八十公斤的立人銅像,出動十四個大漢才搬運上車;到了台灣雖有推高機幫忙,省了不少搬運工夫,還是得用八個人將之扶起站立。
張光遠選件有三原則:能展現蜀地特色,足顯現與其他文化的關聯性,以及酒器、禮器、陶器等生活化的文物。他表示,就考古而言,三星堆遺址讓整個華夏文化有一整體觀。因此,故宮將展名定為「三星堆傳奇」 ,副題是「華夏古文明的探索」。然而華夏的定義是什麼?華夏文明是否等同中國文明 ?杜正勝認為,三千三百年前黃河流域的華夏和戎狄是相對立的,四川並不屬於華夏文明,面對強勢的商朝文化,它仍保留獨特的本土文化特色,自主性的選擇吸收中原文化 ,而且受長江中游流域的影響大過黃河流域 。他期待三星堆文化能提供觀者一個新的角度,思考中國文明;一個新的世界觀、新的歷史觀,不再坐井觀天,自我局限觀看世界。
(本文圖片由太平洋文化基金會提供)
三星堆傳奇導覽拾趣
所謂傳奇,自然讓人聯想到神秘與奇怪 。「三星堆」是一個找不到「文字」記載的發現。
一九八六年、大陸因經濟發展的需要而興建磚廠,意外在四川廣漢三星村外三個毗連的土堆,即鴨子河南、馬牧河邊挖出兩個坑 。一號坑與二號坑被發現的時間只差一個月 ,但兩坑的年代差距一百年;這可以從五十多件出土青銅人「嘴」的造型上見出端倪。
一進故宮的展覽大廳,可見到一個兩百六十二公分高的立人銅像;銅人赤著腳,頭頂蓮花、文身、編髮、穿耳洞、穿裙衣,手指誇張地伸長。這些銅人大大震驚了考古學家 ,因為這與傳統故宮展出的食器、水器、酒器、樂器迥異,並打破中國傳統從無銅製人像的紀錄。有趣的是,這些大帥哥的一雙小腿上還戴著一對腳鐲,一位前來參觀的母親驚異地說:「他們也穿毛線褲呀?!」
導覽的時候,我最愛講解「銅柱龍形器」——一隻像羊又像龍的動物,爬在大柱上,「得意地笑著」。卡通中的牛、馬、羊、狗、雞不都會講話嗎?這件由充滿藝術情懷、熱情浪漫的蜀人精雕的作品,使觀眾不禁會心一笑。有一位小姐告訴我:「它好像花木蘭卡通中的那隻木須龍!」原來赤子之心,古今一致。
在這次展出銅器中,除了大立人銅像、青銅樹(因轉運困難無法來台展出)為國寶外 ,另三件國寶為代表魚鳧國權勢之金杖、魚鳧玉璋,以及蠶叢縱目銅頭。
西元前一千年,四川大文豪揚雄著《蜀王本紀》,記載蜀國先王蠶叢、柏濩、魚鳧、杜宇、開明。在晉朝常璩的《華陽國志》有所謂「蠶叢縱目」。展覽廳中有一大銅臉,從左耳到右耳寬一百三十八公分,雙眼突出十六公分,研究者認為它就是「蠶叢縱目」 。《山海經》中亦有關於蠶叢人臉蛇身、雙眼炯亮的神話。其實「蜀」這個字在西周金文中也都特別強調一雙大眼睛。
每次我問小朋友:「過年爸爸給你一千元及十個貝殼當壓歲錢,你要選哪樣?」他們都理直氣壯地說:「一千元。」他們可知道 ,十貝為一朋。商代的中鼎銘紋記載:「侯易中貝三朋,用乍祖祭寶鼎」,表示三十個貝就值得鑄一個鼎。相傳殷商大帝武丁有一個最愛的妻子叫「婦好」,她不但助理國政 ,又能帶兵打仗。婦好死後武丁大悲,賜三百多件玉器、四十多個銅器、一千多個貝做為陪葬。這不就富可敵城嗎?
古物的發掘絕對是「偶然」與「歷史」的結合,而「研究」與「珍愛」古物才是人類回報祖先最大的使命,三星堆無疑又是一個使命的開始。
(本文作者為故宮博物院導覽義工、東元電機副董事長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