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西導演蘇珊娜阿瑪蕾(Suzana Amaral)今年已五十四歲，屬於祖母級的人物。記得一九七六年我和她同時進入私立紐約大學電影製作研究所，第一堂上課時她自我介紹說她已有四十多歲(班上最大的年齡)，並且有九個兒女，好幾位孫兒女。全班連教授在內都為她的學習精神感動。
祖母學生，精力旺盛
我們都住在格林威治村內，住得很近，幾乎每天見面。她上課下課、拍片、剪接、提器材從不後人，精力旺盛。當時德國影片在紐約知識界開始受到重視。每次和她看完電影討論影片，她總是口沫橫飛，爭辯到底。她在剪接室工作，也幾乎是日夜不分。最近她接受紐約時報的專訪，還是那麼坦白誠實。事隔將近十年，她一點也沒變，她那毫不妥協的氣質仍是那麼吸引人。
阿瑪蕾身高不到五呎，體重一百磅左右。一九七一年，在孩子都成年後(在巴西盛傳她每次把所有的小孩丟到浴盆中，一次洗完澡並替小孩穿衣服鞋子)，三十八歲的她才拿到巴西聖保羅電影學院的學士學位。接著在這所學院教了三年的書。然後轉到巴西聖保羅的文化電視台工作。一九七五年她拿到電視台的獎學金，到紐約大學電影製作研究所深造。
學成後，她回巴西繼續在電視台工作，共拍過五十部紀錄片，其中一部「我的生命，我們的掙扎」榮膺一九七九年巴西全國最佳紀錄片，並在歐洲各地的電視台輪流放映。
一「片」而紅
一九八五年，她的第一部劇情片「星光時刻」，就使她躋入世界第一流導演群中。
「星光時刻」在巴西一推出，馬上囊括一九八五年巴西影展所有的大獎：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女主角、最佳男主角、最佳攝影、最佳剪接、最佳劇本、最佳藝術指導、最佳音響、最受觀眾歡迎、最佳影評獎等。
美國基諾國際公司在去年柏林影展之後拿到美加發行權，隨即於去年七月間在紐約市安排了第一次試映。由於我是阿瑪蕾的同學，也是摯友(打死也要拍好電影的那類患難之交)，也就義不容辭地接受她的邀請去看了試映。村聲周刊的名影評家沙理士和他的太太哈絲克兒(她是Vogue雜誌的影評家)也在場。我印象特別深刻的是影片一放完，就有人大叫說應該得奧斯卡最佳外國影片獎。
試映之後，沙里士在去年最後一星期的村聲雜誌影評中首先作評，在他談完一九八六年美國影壇的最佳影片之後，突然在文章結尾預言這部影片和伍迪艾倫的新片「收音機日子」(Radio Days)，將名列一九八七年的最佳十部影片之內。一九八七年未開始，沙里士已迫不及待地總結了一九八七年的影片，可見他對這部影片的評價是多麼高。
傳奇性導演
他的太太哈絲克兒更在Vogue雜誌上刊出全美第一篇完整的影評，她把該片的女主角瑪克貝亞和義大利費里尼影片中的卡比瑞亞相比，明顯地把「星光時刻」的導演阿瑪蕾和世界大導演相提並論。
沙里士緊接著在一月二十一日的村聲周刊上稱讚導演阿瑪蕾「奇蹟地創造了這個世界受壓迫者的救贖偶像」(筆者按：偶像是指影片中女主角瑪克貝亞)。
一月十八日星期天的紐約時報更以半個版面專訪這位傳奇性的導演。一月二十一日，影片首映的當日，紐約時報再登出影評。而紐約市其他大報如紐約郵報、每日新聞、新聞一日都登有影評，阿瑪蕾頓時成為舉世注目的電影導演，說她一月而躋入世界藝術電影導演的行列並不為過。
阿瑪蕾曾經說過：「「星光時刻」片中的主角瑪克貝亞就如同整個巴西，不主動去行動，而只有反應。」我有機會在紐約訪問她本人，談她這部電影。以下是訪談記實。
問：這部影片曾在那些國家參加過影展？
答：這部片子曾在非洲、以色列、德國、蘇聯、法國、南美洲……等許多國家參展過，十二月又將到日本參加影展。
問：請問你在什麼情況下發掘了本月的女主角？
女主角起用新人
答：原著中的女主角是一個平凡的小人物。當我決定把這個故事搬上銀幕時，為了忠於原著，我決定起用沒沒無聞的新人。因為已出道的女演員已有明顯的自我色彩，所以我要用完全不知名的新人。
問：換句話說，女主角必須沒有一定的形象，而且對電影及劇中的角色等沒有先人之見？
答：是的。雖然我要一個能演戲的女演員，但我希望新人背景單純。所以我與許多小劇團接觸，觀賞他們的表演。終於在來自巴西北方的一個小劇團裡，我找到了理想的女主角。她的表演節奏緩慢，十分機械化，正是適當的人選。
問：因為這部片子探討的問題與女性有關，原作者是女性，你也是了位女性，所以許多人稱這部影片為「女性電影」，你認為呢？
答：我認為這些純是巧合。如果全部換成男性，沒有人會說這是一部「男性電影」。說這部片子是「女性電影」，似乎帶有批判的意味。
問：這部影片的女主角十分無知、純真，有人認為在美國不可能出現這樣的人物，你以為如何？
答：我認為在美國也有許多這樣的人。但是這些人並未受到重視，沒有成為談論的話題。他們只是沉默地活在人群之中。
問：本片的女主角在柏林影展中贏得最佳女主角獎。影評人多半將注意力集中在你們兩人身上。例如你如何拍攝這部影片，你是祖母級導演，她和劇中女主角出身背景相似等問題，你的感覺如何？
答：她來自巴西北部，並不表示她和劇中人有相同的出身背景。她受過教育，正準備唸大學，和劇中人的背景完全不同。說她在扮演自己，我認為這種推斷太籠統了。至於我自己，我想沒有什麼好說的。人們不會關心一位男導演是不是當了祖父，有多少小孩。大家談論我，只是想找話題而已。
影評人一致好評
問：這部影片得到影評人一致的好評。紐約時報、紐約客雜誌，還有洛杉磯和舊金山地區的刊物都給予極高的評價。在說英語的國家，幾乎每位影評人都知道這部片子。他們對你的下一部影片，因此有了很高的期望。這是否給你帶來壓力呢？
答：確實有壓力。事實上，我願意儘快著手開拍第二部影片，但是我現在仍為第一部片子忙碌著。我不僅為影片做宣傳，也宣傳我自己。我相信自己知名度愈高，第二部片子就能獲得更多的注意和尊敬。
如果我現在返回巴西，可以毫無困難地開拍第二部戲。但是，我希望新片能成為一部國際性的電影，不只是拍給巴西人看的影片。首先，我希望影片得到外國機構的經濟支援，而後打入各國市場。其次，我要慎重選擇一個好的劇本。我寧願慢慢地來而不願倉促行事。
問：這部片子被巴西提名角逐奧斯卡最佳外國影片獎。很可惜沒有得到提名，但是看過的人都很喜歡，認為這是來自第三世界的最佳影片，你個人的感受如何？
答：我認為讓外國製片人及資金介入我的第二部影片十分重要。介入的外國人和機構愈多，這部片子就愈受重視，愈能被人接納。如此一來，不只是奧斯卡獎，就是在坎城影展上也會受到更多注目。當一部影片由第三世界製作，而且只關係第三世界的利益時，你就失掉了很多機會。不僅是市場的損失，也減少了參展和得獎的機會。
問：我個人以為把小說改寫成電影劇本是件艱巨的工作，因為兩者的結構相差很大。你的看法呢？
答：我認為改編原著確實不容易，但是時間上比較經濟。如果我自己寫劇本大綱，可能幾個月後我又覺得不滿意，必須重新來過。事實上，我手邊就有五、六部未完成的劇本。如果改編現有的小說，你可以到書店裡挑選，不喜歡的就扔在一邊，直到你找到滿意的為止。
不過，當你找到理想小說要著手改編時，就沒那麼容易了。你必須把原著改頭換面，不能一章一章地照寫。因為書是文字媒介，如果全部照抄，效果會很糟。改編原著必須擷取書中的精華，然後發展出自己的觀點。從某方面來說，改編工作是困難的；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也是容易的。
女人應有第二生命
問：我個人很欣賞你堅持理想的毅力。當你決定做一件事時，就全力以赴，堅持到底。紐約時報有一篇很長的影評，介紹你及這部影片。你好像說過一個女人應該有第二個生命。你引用了一位心理學家的話，是嗎？
答：是的。他說一個人有兩個生命。在第一個生命裡，你忙著賺錢及生兒育女，忙著達成別人的期望，而不是在創造真正的你。當第二個生命來臨時，你就可以做一個真正有創造力的人。因為在第一個生命裡，你已經做完了必須做的事，現在是完全自由了。
唯一的缺憾可能是我們變老了。不過，這也未必是一個缺憾。如果我年輕些，可能只想交朋友、結婚和玩樂，現在我卻可以專心地工作，不怕有什麼損失。
問：我想年長使你有豐富的人生經驗，觀念更成熟，對人生、角色的體會更為深刻。許多年輕導演對於拍片技巧的運用十分純熟，可是影片的內容卻非常貧乏。
答：不錯。年齡的增長也會使你更清楚地掌握角色。因為當你活過四十歲之後，你已經接觸過許多人與事，知道人和人生是怎麼回事。
代表窮人世界發言
問：有位影評人認為，這部影片深刻地表現出一個活在沮喪、窮困的第三世界的小人物，是一部代表窮人世界發言的片子。你覺得呢？
答：我完全同意他的說法，但是他只說出影片的一部份精神。
這樣的人物不只活在第三世界，你到好萊塢、多倫多的貧民區或其他任何地方，都可以看到這樣的人。女主角瑪克貝亞是個世界性人物，活在所有的窮人世界中。這位影評人用「窮人就在我們之中」作為標題，我認為很恰當。
問：他還提到紐約市也有許多窮人，但是他們只是靜靜地活著，不受重視和關懷。我認為你這部影片非常有價值，因為你成功地刻畫了一個代表窮人的角色。
答：我認為我所拍攝的是一群不受重視的人，我只是把真人真事搬上銀幕。過去似乎沒有一部類似題材的影片。我想這些人是第一次在電影裡佔有一席之地。許多印度人看過這部片子後認為不可思議，因為印度也有許多這樣的人。
問：這部影片的人物深深感動了我。我想這也是我想介紹本片給中國觀眾的一個原因。你能否在這裡談談你自己？
答：我願意談論自己，是希望我的故事對台灣婦女有激勵作用。
我結婚多年，有許多子女住在巴西的聖保羅市。我這樣生活了許多年，直到我意識到自已該有事業，然後我決定重新開始另一個生命。
我於一九六０年底重回大學，決定學拍電影，我也因此離了婚。我在電視台工作過幾年，後來決定要拍些有特色的電影。這時候，我發覺自己所知有限，所以進入紐約大學進修。拿到學位，我返回巴西，一方面繼續為電視台工作，一方面著手準備我的劇本。結果，我在預算極少的情況下，在八五年完成了這部影片。這部片子一共贏得二十項大小獎，並且榮獲巴西提名參加奧斯卡最佳外片的角逐。
不要向年齡投降
問：紐約時報有一篇關於你及這部影片的報導，令人印象深刻。該報甚至說你的時代來臨了。因為在美國，一般人過了四十歲，就認為自己年紀大了，事業及生命都快走到盡頭。但是，你這位嬌小的巴西女人卻以極低的預算，拍攝了一部影評人一致推崇的佳片，令人們大感驚訝和意外。
答：在美國，大家總愛強調年輕的好處。但是，我認為我們年紀大了，肉體雖然不再年輕美麗，心智卻更強健。我們要發揮這項特長，不要向年齡投降。就像老酒一樣，我們是愈陳愈香。
(曹郁芬整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