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九０年代，教育改革是一項全球性的運動。為了預備新世紀全球性的競爭，世界各國都開始了教育改革的歷程。美國、日本、英國、澳洲、紐西蘭、韓國，或先或後都正嚴格地檢視本國教育的缺失，並找尋新世紀的教育方向和作法。
這波全球性的教育改革運動，雖然因國情不同而各有其重點、特色，但是有若干面向則是全球性的。其一是對中小學教育的聚焦，大家都致力於革新基礎教育，以培養二十一世紀的公民。其二是改革的全面性、多層次性。人們不再局限於局部的改革(如課程的更新)，而是要求教育體系做全面性、結構性的變化。其三是對改革過程的重視。過去的教育改革往往注重結果、目標，忽視過程，而導致其失敗。新一代的改革者則更細緻地進行多層次試驗並嘗試整合。其四是國際問的比較與相互影響。各國的改革或多或少地都要考慮到全球國家競爭力的問題，那麼「看看鄰國怎麼做」應該是自然的。例如，一項跨國性研究顯示：美國學童的數理學習成就
，相當落後同齡的台灣和日本學童。這項研究在美國的教育改革過程中相當出名，它一再被引述以促進美國科學教育的改革。
在世界各國中，美國的教育改革發動地較早。一九八０年雷根總統就任後，任命一個聯邦臨設的教育委員會。美國教育的缺失，在該委員會一九八三年發表的《國家在危機之中》報告以來，引起舉國普遍的關切。隨後，就引發了美國國內風起雲湧的教育改革浪潮，促成了許多教育改革方案的推展。許多關心教育的人紛紛投入教育改革的行動中。
這本《全是贏家的學校－－借鏡美國教改藍圖》，就是在這樣的歷史過程下產生的。這是一本很特別的書，它是由一個諾貝爾物理獎得主的傑出科學家(但並非教育學專家)威爾遜，和一記者戴維斯合作而成。本書記述了威爾遜多年從事美國中小學教育改革實務所提倡的方法和步驟。
作者威爾遜教授於一九八二年以一項影響深遠的物質相變理論獲得諾貝爾物理獎，時為美國康乃爾大學教授。他的專長在統計力學、量子場論，與基本粒子理論。但他得獎後不久卻轉移興趣到計算科學上，從事計算方法及計算機語言的開發，並大力提倡超級計算機的應用。在一九八五年這是一項有遠見且冒險的行動。一九八八年威爾遜轉到俄亥俄州立大學物理系任教，又展開了他另一項深具影響的探險行動。他參與一項大型教育改革行動，成為俄州「發現計畫」(Project Discovery)的主持人，由美國國家科學基金會支持。他深入地參與中小學教育的改革行動，並推動許多具體方案，因此也成為美國教育改革重要領導人之一。本書是根據發現計畫執行六年的經驗，所提出的一個整體改革學校教育的方案。
發現計畫是建立在多年的教育研究基礎上，它是包括合作學習、教育評鑑、師資培訓各方面的整體系統性改革。它主要聚焦在科學教師能力、行為的改變，它的目標是：
一、增進教師的專業技能。
二、建立一群核心中小學教師領導者。
三、發展一種探索式的教學及評量方法。
四、發展新的教學科技方法，包含多媒體及電腦網路，
一個諾貝爾獎級的科學家能夠虛心地、長期與中小學教師合作從事教育實務發展；最後，他又與文筆流暢的新聞記者合作寫下他對教育改革整體性的看法與建議。這項成果應該得到世人的注目。
多層回饋，永續經營
威爾遜與戴維斯開始先診斷英國教育的問題。他們認為當前美國教育是基於一種十九世紀的工業生產線模式，早已落伍。局部的修補並不能改正其根本性缺失，而是應在其教育系統中引入一系列的自我進步發展的因子。他們觀察一世紀以來，美國在農業推廣、高科技工業發展成功的例子，都存在一種「重新規畫過程」(簡稱「重畫過程」)，使產品能一再改進發展，這包括波音飛機、蘋果電腦及農業技術。作者並非建議人與機器相同，所以可以直接採用類似的過程。他們是進一步去發掘當前美國教育改革的一些成功的案例，從研究、發展到推廣都報告清楚，然後再提煉出其中的「重畫」過程。這些重畫過程包含了許多從工業管理中所學到的寶貴研發推廣經驗。
如同複雜大型工業之發展，威爾遜他們的教育改革方法，絕非只是單獨一、兩項方案的推行，而是一種高度整合的多項多層次的教育行動。他們充分了解到單獨方案之實施往往不見成效，就如一台電腦只改進記憶體而不動其他部分之無效，但同時作者也了解，同時推動太多方案也會使系統失靈。它們需要層次，並多層回饋以達到永續自我改進。
本書之長處在注重學校教育改革的實務，理論與實際的結合是其特色，作者並不空口談教育目標與教育原理，也不過分進入實地細節，而是逐步地發展出其整體的「重畫教育」過程。如果要提綱摯領地說明其教育改革方法的大要，大致有以下五點：
一、全品質學習：以日本工業的全面品質管理為借鏡，於學校內建立師生互動、以學生為中心的學習環境，包含教法、評鑑等過程都要求學生之參與。
二、由下而上的教師自主：透過各種學習網路，建立教師專業自主空間，以提高教師之主動意願。
三、建構主義的學習：根據近年有關科學學習的研究成果，學童並非白紙，而是在既有基礎上建構其認知，教學方法應鼓勵學生的建構認知過程。
四、合作學習：它徹底挑戰目前以教師為中心，學生排排坐被動學習的方式，而是希望學生以合作代替競爭、相互幫助的學習。
五、電腦輔助的教學：充分利用電腦及網路的資訊能力，使學習不限於教室之時空，培養終身學習之能力。
競爭使人缺乏同情
目前，台灣的教育正進入一個重要的改革階段。閱讀本書時，自然會做一些比較。我們會問到底有哪些可以「借鏡」之處。個人以為教育事務不宜直接將外國的方法原樣照抄。重點不在「借」而在於「鏡」，亦就是從鏡中看到自已，進而反身自省。通常，改革時最大的阻力是自我認識，我們若非外界刺激，較不易看到本身的缺失。個人如此，整體社會更是不易反思。教育事務有強烈的文化因素，各國文化不同，自然有極為不同的教育風貌；我們還是要了解自己的文化因素，並了解他國文化，才能尋求一可久可大的教育革新方向。以下，我們可以來看一看我國教育的一些根本問題。
日前台灣學校教育困難的基本因素，往往也是由造成其過去成功的因素演化而來。傳統上，學校是一個講紀律、敬業及團結的學習場所，我們也的確教養出一代代敬業而有紀律的國民，對經濟社會發展有莫大的貢獻。但近年來，這些良好的傳統正逐漸受到挑戰，也慢慢在減退中。過去的那些有利教育的因素，在特殊的環境中逐漸轉化而變質，產生了一些不利教育的因素。
首先，紀律主義在封閉的條件下變成威權管理。紀律本包括自律與他律兩部分，但教育系統逐漸封閉之後形成由上而下的科層管理。「他律」部分乃被加強，而「自律」不被信任。由上而下的「他律」是威權成長的良好環境。
其實，我國傳統文化中，本有相當自律的因子，並非只是他律的文化。儒家的修身、自省功夫，都是非常注重自律的。但自律本須自主，在威權管理之下，自主被取消，自律因缺主體而無能發展，近兩年，學校的威權式管理事實上已減少很多，但自律、自主精神尚未能建立，紀律乃成了學校中很大的問題。
「他律」造成的問題不只在道德教育上，對智育更是不利的。因「他律」而缺乏進步、創造之原動力。求知變成被動的事，知識教育就成了灌輸教育。孟子說：「君子引而不發，躍如也。」朱子注：「君子教人，但授以學之之法，而不告人以得之之妙，如射者之引弓而不發矣。」孔孟的教育哲學本就是在人之自動性，今日談教育也不離此。但若整個學校教育環節之安排都是他律的、威權的，而單單要求學生自動自發學習之紀律，乃求之而不可得。
文化中，第二個有利學習的因素是敬業。它源自於「忠」－－忠於職守，忠於工作。孔子說：「居之無倦，行之以忠。」是要人盡自己的責任。
然而，四十多年以來，學校教育重視敬業精神卻強化了競乎的心理。一方面外在地窄化了青少年求上進的道路，升學管道窄小，另一方面內在地追求升學競爭。封閉環境下的競爭成為零和遊戲。
競爭使人缺乏同情心，尤其對犯錯者、弱勢者及少數民族缺乏基本的同情心理。學校辦教育窄化到教導競爭，對後段班則予放棄。其實，原本傳統文化中「忠恕」之道是一起談的，一方面要人盡自己的力量，另一方面也要求寬以待人。競爭與合作要同時並存的。但今天學校教育卻造成過度競爭而忽視合作的學習。這是第二個失衡的文化因素。
第二個因素與前述第一個因素交互的影響，是對弱勢的忽視，而同時對權威的盲從。
一致性教育下的缺失
個人紀律的另外一面是團體秩序的追求。其實傳統文化中一方面強調個人修養，向內反省，有相當的個體主義；另一方面則重視社會秩序的建立。只要我們認識到社會與個人的辯證關係，上述的兩面性是很自然的。然而現今個人紀律的喪失，使團體秩序無所依附。學校在大班大校的規格下只能強求團結一致。在教育機會均等理念下，「一致性」被強化，而「自我」卻被忽視了。
我們所知的「學較」是一個近代的產物(工業化時代)。大量工業生產技術要求「一致性」，使其社會組織也都有生產線化的現象。然而資訊化的後工業時代來臨了，「一致性」不再被認為符合未來的社會現實。社會各方面都開始在變化調整中。最敏感的其實是小孩子自己。現代的小孩子，家裡兄弟姊妹很少，小時候一個人看電視，一個人玩電玩，一個人看漫畫。他們已較少做團體遊戲。一旦進入學校，就容易發生調適困難。愈來愈多的小孩不喜歡學校。
也許，從社會化的角度看，學校教育的規範性、一致性是必須的，此可為兒童進入社會的準備。但我們的社會卻需要更多有創造力，並能積極追求自我實現的成熟個體。
以上學較教育產生的三個文化因素都是文化的失衡，它在社會上發生，也就反映在學校內部，無所謂內外，是一體的。社會希望教育改革的基本源頭也就在這裡。
從上面三個因素的演變來看，它們都是辯證性的。一方要紀律，另一方要創造；一方要競爭，另一方則要全民福利；一方要一致性，另一方面要多元化。從現在發展來看，我們教育的演變的確是逐漸轉向後者，因為是整體大勢。但其正的改革並不是單純的參與一方的拔河隊伍，去努力拉就可。教育改革並非如科學革命是真理的更替。許多教育中的事，正確的反面也還是正確。我們需要新綜合、新典範。
解放？規範
從前面分析的幾個因素來看，我國社會上對教育存在兩個不同的看法。有一種是傾向「解放性」，另一種是傾向「規範性」。前者受西方啟蒙思想影響，重個人發展；後者則站在中國傳統的人文主義，重社會秩序之規範。兩者都具有高度整體性。新科技帶來的新知識，激化這些文化因素的失衡。
「規範這個字往往有負面的意味，因而被視為限制個人發展，其實控制人認知發展的因素都具有規畫性，是規範促成了真正的成就。在西方，普遍認識到東亞教育的成就來自其「規範性」。規範不只有道德上的意涵，學科學習都是有組織的一整套規範。
真正的學習不只能進展也要能超越，人類的學習是尊重其深層的規範，然後又創造超越它。所以人的解放也不能忘懷。現代教育的困難，在於須同時尊重「解放興趣」及「規範興趣」兩種知識取向。
我國目前的學校教育的確較偏向「規範」取向，「考試文化」更強化了這方向。近年透過國際教育評鑑(IAEP)，可以看出我國學生都能記得學過什麼知識，學過什麼公式和被教會解題方法領先各國。但是，對於沒有學過的問題，能以自創方法解題的學生人數，則比他國少得多。
展望，二十一世紀的台灣政經社會文化發展，我們將更需要具有創造能力的公民。教育內涵及方法的鬆綁是有其時代需要。我們須從嚴格知識規範的教育，逐漸走向能力取向而具創造力的教育。「解放」與「規範」兩者各有不同的知識背景，我們須做一些「重畫」的轉換，並取得新的平衡。
從這個宏觀角度看，教育改革就絕非一片面的修補可以解決的。修補是防禦性的，它沒有真正解決問題，只是做個城牆把洪水暫時擋住。折衷也是無效的，它缺乏前瞻性。改革需要系統性的改變，也就足不僅在認知的某一點做根本性改變，同時也要在其他點做根本性政變。
從上面有關我國教育的分析，和本書所談的美國教育改革方面對照，我們可以看到作者對教育的「創造性」、「自律性」的詮釋，以及如何達到系統性變革的方法－－重畫過程。這些目標也許各國都是贊成的，但看完本書以後，我們也可了解到我們與外國的實際教育過程有很大的差異。從理念到實際存在著很大的空間，也是我們可努力的地方。本書提供一些他山之石，供我們思考教育的前景。
(本文作者為台大化學系教授、前行政院教育改革審議委員會委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