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你是如何開始攝影工作的？
答：回想起來，當初我從未想到會走上攝影這條路，做夢都沒想到我會去摸照相機。
在我十九歲高中畢業，大專聯考榜上無名的那一年，我上台北找工作。我擅長畫插畫，因而最初為幼獅藝文雜誌繪製插圖及撰文。一年之後我去當兵，期間我曾訪問不少著名的畫家。退伍之後，經過黃春明及高信疆的介紹，我成為漢聲雜誌的美術編輯。
偶然接觸攝影
我背起雜誌社配備給我的相機，在完全沒有心理準備的情況下開始接觸攝影，第一次拍照的經驗，更是與我以前的環境、觀念及所追求的一切，完全相違背。
問：那些地方與你過去經驗相違背？
答：我從未認真的體會過－－生活所看到的一切就是藝術。我以為藝術是另外一個東西，因此我才會擅長抽象美術的創作。攝影很奇妙，你要從它「看到什麼就是什麼」的特色中尋找藝術，這與我過去的美感經驗背道而馳。
我從一九七二年就接觸攝影，但最初我瞎摸過很長的一段時間，沒有找到創作的意義與題材。
問：在什麼時候及情況下，你發現走對了方向？
答：沒有很明確的階段。起初我是以快門是否能在一瞬間表達了事物的真實性，或是照片所掌握的品質、光線及構圖的精神，做為我判斷照片好壞的依據。
什麼照片令人感動
常常我認為不太滿意的照片，別人卻非常感動，這使我很訝異。例如，有一張我一九七四年在宜蘭故鄉拍攝一位鄉親正埋頭做竹器的照片，當時我並不覺得特別，但黃春明看到這張照片時，神情非常感動。我就想：這張照片應該有令人感動的因素吧！ 慢慢的，我發現當我被拍攝對象感動，而我又能恰到好處的表達它時，就容易扣人心弦。
於是我終於知道我走對了方向。
問：你能不能具體的描述，什麼樣的照片是能令人感動的照片？
答：這要從感動的層面及畫面本身的意義來看。比如說，一位母親抱著孩子流露出母子親情，一般人都有這種情感，它感動的層面普遍性就很高。而如果畫面上有個人背對我們望著遠方，這種帶有細緻的趣味，所感動的層面則限於一些特別的人，一般人不太容易受感動。
問：在你的攝影過程中，最令你感動的照片是那一張？如何拍成的？
答：很多作品都使我非常感動。但我最鍾愛的一張照片是我於一九七八年在東埔部落所拍攝的那位老婦人。
攝影是很奇妙的經驗。東埔，現在是屬於玉山國家公園的一部份，布農族山胞在此世代相傳。他們雖靠一片貧瘠且不易開發的梯田為生，卻能認命勤奮的工作。我為這兒生氣蓬勃的孩童所感動，激起了我造訪這座小聚落的動機。
他們的生活環境與內容有著身處困境的氣息，男人白天就在酗酒，這使我的感受變得十分凝重。當我往來於巷道之時，忽然，我看到了一位非常優雅高貴的老婦人，那是一張最真誠最堅毅的臉孔。由於我們之間無法以語言來溝通，但從她真誠的神情中，我能瞭解到她是毫無保留的接納我。
發現的喜悅
當我拿起相機時，她神情依然，我為取角度而移動相機時，她也隨著我的角度而移動，就好像她也在為自己尋找好的角度來配合我。這雖使我不太容易拍照，但可貴的是，她經歷這種窮苦環境，卻能以坦誠付出的精神，對陌生外客不存任何的戒心，這是她永遠保有高貴之心的原因吧！
結果，這張照片不論在精神或品質上，都有最高藝術表現的照片。
問：在你十三年的攝影生涯中，有那些重大轉變？
答：剛開始，我都是在台灣鄉村裡攝影。主要是因為家庭月刊每期有介紹台灣本土民俗景觀的體裁。但在我之前沒有人做過類似的體裁可以讓我參考、判斷，因此對我來說這是一種探險。
我當初判斷的標準很有趣，我記得我每到一個地方先拍一張客運車路線圖。再到每一個路線終點最偏遠的地方拍攝，於是常有很多地方就這樣碰出來了。這種發現的喜悅刺激我創作的靈感，因為你面對的是與你過去完全不同的生活經驗，看到他們維生的方式、小孩的教育情況等。這些無形中開拓了我的視野，對我有決定性的改變與影響。
很難說那一次特別重要。比如說，有一次我在台東鄉下遠遠看到一位裸體的老農婦在路旁的小渠中洗澡，她後面的風景使我感到這張照片代表了很多意義。那是我第一次覺得殘忍的拍照經驗。當時我走近她與她溝通，她顯得非常自在隨和。於是我慢慢的拿起相機「喀喳」一聲，本以為這會觸怒她，但沒想到她還向我道聲「謝謝」。
從她身上，使我感到以寬闊心胸、善良本性來面對人、面對世界正是我要學習的。
不愉快的經驗
另一次拍照的經驗，是在花東山線旅行時，沿途上我的視線被一條筆直似乎能通往兩山的道路吸引住。我拿了相機就坐在路旁等待時機。沒多久，遠遠看到一個騎著摩托車的人過來。當時他對於我的拍照行為沒有任何反應便騎走了。很直覺的我知道這不是我所要表現的感覺，因為他木然的神情似乎不屬於這個環境，只是一名過客。
於是我又再等，過了大約半個小時以後，那人居然折回頭向著我來。這次他神情兇惡並用質問的口氣要我交出底片。我的反應則是很客氣的向他解釋我並沒有不良動機等等，可是他卻更加不講理。這時我很生氣的開始跟他理論，最後甚至要鬧到警察局。這是我曾遇到不可理喻的人中的一個例子。
在這兩個極端的例子中，不論遇到令我敬佩或是厭惡的人，都是一種自我教育。其他一些經驗，我雖然沒有強烈的感觸，但那些在日積月累中實實在在生活的人，自然流露的尊嚴，都成為我觀察事物的精神依歸。
問：你內心的感觸，容不容易融入攝影鏡頭中表達？
答：我想通常是容易的。
因為，當你的心被他的精神所感時，或是你能感受到他的尊嚴高貴時，你才會按下快門。不然你會換角度或是等待時機。
而如果你只是被它的構圖趣味所吸引，那只是一張直接反應刺激的照片。因為在你的意義中它已經是抽象的美感，如同「沙龍」攝影。
問：你認為是中國人的尊嚴最能感動你去攝影，還是你一直在尋找中國人的尊嚴？ 答：是中國人的尊嚴最能感動我。
只有中國自古以來的農業社會及在土地上的成長與勞動，才會產生真正中國人的尊嚴。
問：在你的生活背景與工作經驗中，如何演變出你尋找土地、尊嚴的動機？
答：或許是我曾經有過童年成長的煎熬，曾經那麼貼切人與土地，才會有漫長自我反省的階段吧！
我的農業勞動是從小學到高中這段期間，我深切的痛恨著它。
我痛恨的原因是，事實上，我的父親是一位木匠，他並不需要耕地來維生，但他節儉成性，捨不得將先人留下的河川礫石地閒置，他就讓他所有孩子們的童年，在沈重的鋤頭與不毛的土地上受盡折磨。
因此，我在懷著自卑、怨恨的心境下度過了我的童年，也因而我痛恨我勞動成長背景、痛恨我的身世、命運。換句話說，也讓我痛恨土地與卑微的農民。
在我的反叛過程中，那時的我，認為與土地、汗水有關的一切東西都是卑微的。
反省及自我肯定
但在我第一次拿起相機時，我面對了一切真實。我從過去「現代」風氣中甦醒了，發覺了自己成長中所犯的最大錯誤，於是我將童稚時代對土地的怨恨，轉變成對農民、土地與勞動的摯愛。
在我重新面對土地與人民的過程中，我以敬佩的心，學習農民認命與高貴的尊嚴。我發現這次我真正成長了。
問：你曾辦過「人與土地」攝影展，很特別，構想是怎麼來的？你怎麼樣突顯它的特色？
答：這是一個很漫長的挑戰，我在很冷靜、理性中完成。我無法像拍照一般的感性。
我是從去年端午節前後就開始籌備，開始時我是在沖洗日本攝影師三留理男一系列「非洲飢民」作品的過程中受到啟發。
精心策盡展出
我想到這些年來在自已本土的創作成果，便挑選了一張作品沖洗，這張作品就是「人與土地」攝影集的封面。
這是我在南橫公路深山中的利稻部落所拍攝的，那裡的居民依舊有照相能把人靈魂攝走的迷信。而我以這張一位垂頭喪氣的農民面對一片即將播種的土地的照片作為封面的原因是，我從他的背影中，深深的感受到他們在長年從事農業疲憊下的無奈，以及他們再也不相信土地能帶給人民「怎麼收穫、怎麼栽」的信念了。
題目與封面決定後，我將十三年的攝影作品整理出來，由一千多卷底片中的四萬多格影像中，精選出一系列我認為最能與大眾在精神層面上、生活習慣上溝通的照片。
它們先後共分成四部份：
第一部份是成長：是孩童在土地上參與農事、玩樂的景象。
第二部份是勞動：農民靠土地、勞動來養活自已。
第二部份是信仰：環繞著土地的活動及宗教信仰。
第四部份是歸宿：中國傳統「生於斯、死於斯」觀念的表現。
追四部份意味著每一個人都會經歷的生老病死。
在展出安排中，我將雄獅畫廊的空間以一比二十四做了一個模型，並將展出作品以同樣比例縮小，自已先展出一次，為的是能掌握觀眾的情緒。
接著在氣氛上，我為了能使這些顯像是迎面而來，緊緊包圍著觀眾的心境，特別設計了十五張巨幅照片(一公尺乘二公尺)，從天花板到地面，豎立成走道，使視覺無法忽略任何空隙。
成功的陷阱
問：你在人間雜誌中，曾自述你的攝影生涯裡，陷入過商業社會中成功的陷阱，能不能再具體描述這種感觸？
答：我記得曾做過一個蠻成功的電視節目－－「印象之旅」。我是執行製作，也投入剪接、配樂等實際作業，最後連劇本都自已執筆。
這個節目收視率曾經很高，它成功的因素是，過去從來沒有一個電視節目連續介紹台灣鄉景，再加上我們所呈現的都是美好的一面，因而受到大眾歡迎，換句話說，我們以美麗寶島的角度來認識台灣。
但實際上，有很多體裁、人物、旁白及觀察方法都被美化了，對於現代化惡果－－應該說接近事實吧！我們都避而不談。
因此，我們是成功了，但方法卻是為追求輝煌成功，而只做偏向一面的介紹，掉入了商業陷阱裡。
問：你提到其實的另一面，是否跟苦難之間絕對對等呢？
答：不是的。對我來說，只取一面就是「假象」。
不論在對人或是對事，你都應該立於平衡點上，都應該看到整體性、全面性。因此，毫無疑問的，「印象之旅」沒有做到。
相機是溝通工具
我也很難說這是絕對的客觀或是全面，不過至少在心態、方式、目標上要如此，才不會陷於假象。因為出發點就錯誤的話，不管經營再細緻；表現再完美、再完整，也是假象。
問：你認為一位攝影工作者成功的定義是什麼？
答：我舉例而言，當今我所敬佩的幾位優秀、成功的攝影師，他們的生活都非常困苦，原因是他們的照片不容易賣，你想，誰會買一張非洲飢民的照片掛在家裡？但對我而言，他們是成功了。
我認為一位成功攝影師的定義是，他們把照相機當成人與人溝通的工具、管道，他使你心動、感覺、思考。以照相機做這些工作的人都是成功的攝影師。
(邱德怡整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