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辦公大樓漫長而空蕩的走廊中，他覺得愈來愈緊張。每跨過一個房門，他就擺出空手道的防禦姿勢，提防可能出現的狙擊手。最後他站在電梯前，當門豁地彈開，裏面站著一個頭戴面具、身穿蛙人裝的傢伙，一言不發，掏出手槍就開火。他看到子彈穿透自己的胸部、射過跳動的心臟及鮮血迸射而出的慢動作鏡頭。他尖叫著驚醒過來。
這是一位三十九歲、工作勤奮、在公司內打敗許多敵手而青雲直上的主管人員，一再重覆的惡夢。
成功的背後
這不是特例。在企業和政府組織內，很多管理人員在事業上相當成功，但心理卻有障礙。在攀爬事業階梯的同時，潛伏內心的不安也逐漸增強。工作時他們看來和常人無異，但內心卻隱藏著截然不同的故事。
這些外表成功的人，正是「現代精神病」患者中病情最嚴重的一幕。「現代精神病」是指由事業而導致的心理疾病。病癥從輕微的苦惱、自我背叛感，到激烈的精神病症等都包括在內。這類疾病困擾看數以千計的上班族，尤其是年齡在二十五歲至四十七歲間、一心追求事業成功的人。
「現代精神病」的本質中存在一個矛盾的現象：一些表面上事業成功、適應良好的人，內心其實紛擾不安。他們在工作時毫無異樣，甚至他們要在工作環境中脫穎而出，也正需要這種渴求成功的不安心情；而一些在工作上進展不順利，有點神經質的人，反而能在日常生活中做出理智而困難的決定。他們雖感受到痛苦，心智卻終能成長。
這個矛盾的現象是在我訪談一些對事業野心勃勃，並已相當成功的人後意外發現的。他們有精神方面的困擾，如焦慮、抑鬱、失眠、酗酒、食慾不振、服用鎮靜劑過量等。但是我也發現這些人在心理上是正常的，因此我將他們稱為「因工作而精神受創的人」。
病態的「嗜權力者」
為了更瞭解他們遭遇的困境，我開始訪問另一群人。這是一些在事業競賽中表現優異，而且從不抱怨工作會引起任何問題的人。但我發現他們之中有些人的病情相當嚴重，甚至有的人心裏充滿權力慾、征服、誇張、破壞等強烈情緒；或是相反地，渴望被征服、受壓抑。我稱這類人為「嗜權力者」。
經過八年的研究和數百次的訪談，我確信有不少的上班族抱著一些錯誤的觀念。比方說，他們把工作和個人糾結在一起，甚至把在工作單位中的晉升，作為自我評價的標準。
事實上事業的成功並非年輕的上班族唯一的期望。他們同時也期待從工作中實現自我，得到快樂；而不想成為事業及成就的奴隸。相對地，年齡在四十七歲以上的經理人－這是我在研究中發現的一個粗略的年齡分界線－則較能瞭解自己在大機構中要有所獲，必須有所付出。這些經驗豐富的人私下承認和年輕人一樣，對工作有許多的期望，但他們寧可犧牲一些實現自我的機會，以減少內心的衝突。
「雅痞」的抑鬱
被稱為「雅痞」的新一代經理人，比上一輩對自我及公司有更多的期望。他們在六○年代曾大聲吶喊「愛」的價值，但今天卻為自己的野心與「愛」難以並存而苦惱。他們冀望與別人建立親密友誼，卻害怕受到繫絆，不能放手做事，因而無法擁有真正的友誼。這種為追求成功而犧牲靈魂的做法，正是我們文化的反映。在一些八○年代風行的電影中，類似的情節也屢見不鮮。我相信「雅痞」的抑鬱是我們這個時代重要的精神問題之一。
一位三十二歲、領導一個十五人研究小組的博士指出：「我的組員工作成績斐然，他們都是隨和適意的人；他們很少把公事帶回家，有時吃午飯超過規定時間，心裏也不會有罪惡感。而那些職位在我之上的主管，就經常在自己的辦公室吃午飯；他們看起來像是把公司的重擔獨挑肩上，所做的每一件事都非常重要似的。
「他們去休假或出差時，我經常代理他們的職務，我發現自己很可以勝任愉快。家人和朋友都認為我應該為目前的『成功』而狂喜，他們無法理解我近來感到的苦惱。當然，我不能要求降級，再回到研究工作上，但假如我決定壓抑自己的感受，繼續追求事業上的晉陞，那麼我在精神上付出的代價將很可觀，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
揮舞鞭子的人
另一位是三十五歲，離婚數年的女性經理人。一心關注工作和女兒的她表示：「最近我一再夢到自己參加馬拉松比賽，選手都是辦公室的同事。我很疑惑為什麼大家都在跑道上，更不知道我們的終點線在那裏。」
這類被我稱為「嗜權力者」的「雅痞」，都患有精神調適不良的疾病。有些外表看起來非常健康的人，甚至會有吃人肉、肢解敵人、喝人血等非理性的幻想。
「嗜權力者」有兩種型態，一種是虐待狂，一種是被虐待狂。一位年近四十的女主管正是一個典型的例子。這位被同僚形容為「精力旺盛」、「能幹」、「長於鬥爭」的女士，曾在尼克森和福特政府申居高位，後來轉入企業界從事管理工作。她告訴我，她非常喜歡和大權在握的人接近，因為那裏「才是戰所在」。她也喜歡偶而「揮舞鞭子」，「那種感覺比性愛還美妙，」她笑著說。
她說她很快樂，但實際上內心卻是另一同事。我對她做了一項測驗，讓她看一些用墨水點組成，但形體並不明確的圖片，請她說出她認為代表的影像是什麼。結果發現她內心對權力的渴求，主要是為了紓解脆弱無助的心理鬱結。在她的心底，有很深的罪惡感和自我背叛感。比如說，她看到一張卡片顯示的是燃燒的骷髏頭，她認為那是一個墜入地獄的人正在受火刑。
她也一再做著相同的夢：一個人在辦公大樓內一條空蕩、沒有盡頭的長廊中走著，除了自己的腳步聲，四周一片死寂。當她踏進空無一人的辦公室時，得意的滿足感和模糊的恐懼感同時襲上心頭。當她驚醒時，心裏覺得憂慮和不安。這個夢反映她內心的空虛和孤寂。這正是她為過度的權力慾所付出的精神代價。
拋棄原有的價值觀
另外一類人則是「被虐待狂」。這類人由於病態的謙卑和順從，經常被其他同事在背後指為老闆的馬屁精。在我的觀察中，這類人常見於工作機構內的中層階級，而這個位置也最適合讓他們成功。
一位陞遷極快的行銷主管告訴我，他覺得自己表現最好的期間是被「優秀領導者帶領」的時期。他的意思是有人能「指揮及引導」他。他遵從上司的意思做事，並且做得很好。他相當敏銳且富有同情心，同時也設法找到一位像專權的母親一樣喜歡支配人的老闆。
他常做的一個夢是：他搭上遊樂場的摩天輪，一遍遍地轉著。當他從摩天輪上下來時，正好站在一個幽暗、深選的隧道口。他被一種神秘的力量吸引著，在走到隧道深處時，他聽到盡頭處有大海的浪潮聲在呼喚他。接著就在恐懼中驚醒過來。
我讓他自己解析這個夢的意義。他表示，摩天輪可以代表他的事業，因為他經常覺得自己的工作只是一再重覆一些動作，而不知道在那裏可以停下來。當我問他隧道的象徵意義時，他身體前傾、小聲地對我說，他很害怕，因為他想那代表了他的工作將把他引入一個可怕的結局。從心理分析的角度看，這個夢象徵他極欲爬同母親的子宮內，因為那裏代表一種極大的幸福和安全。
患有虐待狂和被虐待狂的人並不多，但因工作而引起精神傷害的例子郵屢見不鮮。
大部份的心理分析師都將這類的精神疾病歸因於病人童年時期不愉快的經驗。因為這些使他們致病的工作環境，對一般正常人而言是可以輕易調適的。
這些精神受創的上班族內心都渴望成功；然而他們在追求成功的道路上，卻必須拋棄一些原有的價值觀，因而令他們備感苦惱。他們也擔憂，當自己把整個生命都投注於一家公司後，公司卻可能在一陣「重整」風中，讓已屆四十五或五十歲的他們捲舖蓋走路。
事業與情緒的平衡
一位從美國長春籐聯盟大學畢業進入大型顧問公司工作的人所做的夢是：「我和一些人在一間屋子裏，大家全是蟑螂之類的小蟲。然間有四、五個巨人－可能是因為我們變小，而使他們看起來像巨人－走進房間，他們戴著防毒面具，手提壓縮器和噴管，準備將我們一舉殲滅。他們開始到處噴灑殺蟲劑，我們逃生無門。」
遠離夢魘的惟一方法，可能是必須在事業的慾望和快樂的情緒中找尋一個平衡點。這種快樂與金錢、魅力或權力並無關聯。這事很不容易－建立新的價值觀本來就非易事。這可能意味必須辭去某個職位，或放棄陞遷的機會，也勢必成為眾人譏評的特立獨行之士。找回甜蜜的夢鄉，但也成了孤獨的旅人。
（取材自FORTUN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