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9月，拍攝歷時10個月的《賽德克．巴萊》終於完工。殺青會上，導演魏德聖頒發訂製的場記板給所有工作人員，做為完成這部台灣影史里程碑的畢業證書。
緊接在導演與製片後，第三位上台領證的是一名黝黑精悍、頂著平頭、貌似工友的中年男子。
他嚼著口香糖，眼角滿是笑意，跟著魏德聖表演頒發年度最佳電影工作者的「金馬獎」，相互調侃笑鬧。
他，是台灣電影的資深場務領班王偉六。直到他應允加入《賽德克．巴萊》、在拍攝現場坐鎮後，魏德聖才終於安心開拍，並建議《賽德克．巴萊》提名王偉六角逐今年金馬獎年度電影工作者。
王偉六今年46歲，在電影圈的資歷卻將近30年。他入行時，還是瓊瑤電影當紅時期，爾後乘著台灣電影新浪潮，成為導演侯孝賢班底的「阿六」；歷經國片最低迷的時期，現在則是台灣導演最倚重的王牌場務「六哥」。
「我不知道聽多少導演說過，沒有六哥，就不拍戲了，」國家電影資料館館長、也是李安與蔡明亮等影人傳記作家張靚蓓說道。
場務是拍片現場最基層的工作人員，簡言之，就是打雜的工頭。在日本稱特機，大陸則喚作常工。因為沒有專業技術，進入門檻低，又要靠苦力，流動率也高。
但王偉六一做就是29年。今年入圍金馬獎，不但得獎呼聲最高，隨便抓一個電影圈的人來問，回應都是：「得獎是應該的」或「這獎來遲了」。
國片熱潮再起，靠的是一群默默在幕後工作的電影人，以傻勁累聚多年的實力。王偉六是台灣導演之所以能安心拍片，背後連結攝影、燈光、美術與道具等各個技術環節的守護者。
本在廟口混 當場務找回自信
他的故事，要從廟口的江湖少年說起。
與多數不愛讀書、家裡又有經濟壓力的青年一樣，王偉六國中畢業後，先後在電子工廠與機械沖床廠工作，也曾送雞蛋、發傳單、做手工豆腐，但始終不是很有興趣。每天有一搭沒一搭地在附近的廟口滋事鬼混，一年換好幾個老闆。
上有兩個姊姊、下有一個妹妹，王偉六在家中算是獨子，父母看不下去，請當時在中影擔任攝影的親戚廖本榕幫忙，引介他進入電影圈。
王偉六猶記，當時攝影助理一個月的薪水才4000元，一包長壽菸就要10幾塊，攝影與燈光助理又是粗活兒，除了要架軌道，還要扛燈架，「我長不高一定跟當時燈架太重有關，」他幽默自嘲。
大概是個子小，反應快又幹勁十足，原屬的攝影組若沒接到工作，其他有接案的燈光、場務組也會找他支援。
王偉六就跟著中影的老師傅到處跑，實學實做，讓他終於在場務組找到了自信，漸漸的，他也與廟口那幫朋友斷了聯絡。在入伍的兩、三年間，一有休息空檔，他就往片場裡跑，不願斷了電影圈人脈。
自我要求高 侯孝賢指名要他
只是好景不常，1989年他退伍，國片走過侯孝賢與楊德昌的新電影時期後，開始每下愈況。到了1997年，他有將近半年的時間完全沒有戲接，也沒有收入。為了付家裡的房貸，王偉六除了偶爾接拍廣告與電視劇幕後工作，只好找外面工地的臨時工，賺一天是一天。
隔年，好不容易有部戲要開拍，卻因國片景氣太差，沒人願意到片場工作。找不到助理，讓王偉六心煩意悶；看不到未來，讓他萌生退意，想乾脆改行賣檳榔。頹喪之際，他來到侯孝賢當時位於木柵的工作室。
當王偉六提起轉行念頭時，侯孝賢只平靜地回說，那他的公司也跟著收起來好了。或許是一時的義氣之言，但侯孝賢對王偉六的重視，給他很大的信心。那之後，國片持續低迷，2000年後又有整整一年沒有工作，王偉六仍不曾放棄。
侯孝賢識才惜才，已是電影界眾所周知的佳話。當今揚名海外的一線電影技術大師與國家文藝獎得主，包括剪接師廖慶松、攝影師李屏賓與錄音師杜篤之，全都是跟侯孝賢打拚20年以上的「班底」。
但圈外很少人知道，年紀比其他大師小一輪的王偉六，也是侯孝賢口中最少出狀況的班底一員。
王偉六從《小爸爸的天空》開始與侯孝賢合作，《戲夢人生》以後，就一直是侯孝賢御用的場務。因為個頭小，力氣大，在片場還有「魔鬼阿六」之稱。有趣的是，他也是導演最愛用的臨演，橫跨各種片型。
杜篤之觀察，王偉六的自我要求高，做事投入，是劇組裡最少挨罵的人，「侯導去哪裡拍片都要帶著他，還買了台卡車送他，要他放心好好做。」
對王偉六來說，侯孝賢的劇組，第一次讓他在片場感受到無論職務大小都被平等對待、像家人般的人情味。而他人生第一次出國，第一次到日本與法國，都是因為跟著侯孝賢拍片。
隨身卡車像百寶袋 道具齊全
從王偉六近30年的接戲人生，也可窺算國片的景氣指數。因為2008年《海角七号》之後，他就再沒有休假過，馬不停蹄地一部拍完，接拍另一部。
特別的是，近來幾部大規模製作的電影都指名要找他，包括《艋舺》與《賽德克．巴萊》，以及接下來要上檔的《痞子英雄》、導演紐承澤的新片《LOVE》，都是製片親自打電話請王偉六務必支援。原因無他，「專業」。
王偉六有個招牌標記，就是侯孝賢送他的中華堅達，一台三噸半、印有三三外景隊的藍色卡車。
「六哥的卡車什麼東西都有，這邊草太長，鐮刀就出來了；那邊樹太高，鋸子就跑出來了；大家要丟垃圾，他就變出一個垃圾桶，」魏德聖像是描述漫畫小叮噹的神奇口袋。
杜篤之也有相同的看法：「遇到障礙問題，不用煩惱，他早出現解決了，他像個保母，填補所有工作環節的縫隙，完全是個讓人放心的工作伙伴呀。」
「大部分人對場務與卡車的印象就是灰頭土臉。但你看阿六和他的卡車，隨時乾乾淨淨，布棚拉得整整齊齊，裡面有條有理，」杜篤之誇讚。
以專業服務 滿足拍片需求
經常被邊緣化的場務，能有什麼專業？王偉六也是工作10年後，才慢慢摸索出來。
他從棒球比賽將場地維護好的工作體認，電影場務的祕訣，也就是「服務」拍片現場的技術人員，盡可能滿足大家的需求。因此，隨機應變成了最重要的原則。
不過，場務不只是萬應箱，也是站在第一線的工作人員。經驗，讓王偉六比別人早一步看到癥結，也有能力解決。
翻開不少電影的工作劇照，只要有艱難的環境、危險的事情，總少不了王偉六光著上半身賣力做事的樣子。 以架燈光的高台為例，據傳，許多燈光師因擔心危險，不敢上去高台，但只要是王偉六搭的台子，就沒有問題。
《賽德克．巴萊》在山上拍攝期間，王偉六除了做好自身的工作，因為拍片經驗豐富，也給魏德聖很大的幫助，「六哥會提醒你這邊要怎麼打燈、走位的動線安排要注意與準備什麼，現場作業有很多課本上沒有的物理學與力學，有一個專業的場務在現場，兼具安全防護與效率，雖然說……他有時候很囉嗦啦，」魏德聖笑說。
魏德聖進一步解釋，拍片現場講話最大聲的兩個人，一個是副導演，管演員；另一就是場務領班，管所有技術人員，「只要六哥動，劇組就會跟著動；六哥會用開玩笑的方式叫大家工作，也可以被人開玩笑，大家都很敬重他。」
茱麗葉．畢諾許寫卡片讚他
《賽德克．巴萊》的錄音師也是紀錄片《山有多高》導演湯湘竹，因為跟王偉六同輩，兩人無論拍什麼片，總是住在同一間，感情好如兄弟。
問起他在現場對王偉六的觀察，湯湘竹沒有感性的誇獎，只是一味打趣的說：「同住一間，希望他多洗腳啦。」
看似是玩笑挖苦的話，其實是向王偉六致敬。《賽德克．巴萊》的工作環境險峻刻苦，每天只能穿雨鞋，又長時工作，連注重整潔的王偉六也變味，到現在手上還留有被毒蟲咬的疤痕。
王偉六的敬業，也讓國外劇組嘖嘖稱奇。
「他的工作效率好到什麼程度呢？我們去日本拍《珈琲時光》，當地東西很多，日本人裝不上器材車，阿六喀拉喀拉就弄好，清清楚楚，龜毛的日本劇組嚇壞了，一看就知道他非常專業，」侯孝賢憶述。
不僅如此，法國一部大片來台取景時，導演臨時提出希望用超低角度拍攝溫泉，當別人還杵在那煩惱，王偉六很快的找到方法達成，讓盧貝松（Luc Besson）的御用攝影師讚歎不已，當天收工，還請他續攤。法國女星茱麗葉．畢諾許（Juliette Binoche）寫給王偉六的卡片，也誇他是專業的電影工作者。
「台灣雖然沒有電影工業，但我不希望國外認為我們的工作人員很爛，再怎麼苦都要把它撐下來，」王偉六打從1980年代末就開始與袁和平、杜琪峰等導演合作，因配合度高，讓講求效率的香港劇組印象深刻，此後來台總找他幫忙。
未來夢想 開台灣電影咖啡館
王偉六認為，場務的工作環境差，不易留人，但只要做得好，拍片能力強，在電影工業制度不全的台灣，身兼數職也能發揮所長，做出口碑。
現在的他，有自己的團隊，約莫七、八個年輕人。
王偉六總會勉勵他們，加強拍片能力，才能握有好的籌碼，享有比較好的保障，「我不希望他們跟我了，還走回頭路，受不好的待遇。」
也因此，當《賽德克．巴萊》欠薪兩個月，其他劇組人心惶惶時，王偉六一方面為魏德聖堅持下去，另一方面，也自掏腰包發薪，安撫自己的工作人員。
重回林口霧社街場景拍照那天，連日陰雨轉晴。走過公學校操場，觀光客全聚在碩大的莫那魯道像前合影，王偉六指向角落一旁拍戲用的砲座，喃喃自語道：「要叫魏導留一台給我，以後放在咖啡館。」
原來，王偉六在三芝李天祿紀念館旁有間倉庫，收藏了各個時期的拍攝道具。每部他參與過電影的照片、海報、導演與明星留給他的紙片，也悉心珍藏於家中。開一間記錄台灣電影時光的咖啡館，是他未來的夢想。
翻開一本1988年某海運公司贈送的泛黃筆記本，只見江湖味不減的王偉六，每拍完一部片，總是一筆一劃，謹慎且工整地記下他拍攝過的電影名稱、時間、導演與擔任職務。這超過120部的電影，是國片近30年起伏的縮影。
「他很有自信也很喜歡這分工作，所以蒐集的資料很齊全，他是『真正的電影人』。假使台灣電影各部門多幾個像他這樣的人，就厲害了，」向來直言不誇大的侯孝賢，用這句話肯定王偉六的貢獻。
不管他是否得到今年金馬獎最佳電影工作者，王偉六從「阿六」、再到今天的「六哥」，早已被海內外所有導演肯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