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見》問(以下簡稱問):多年來閱讀你的許多文章,感覺你做任何事都充滿了分享的意念,這本《畫架上的進行式》的出版,你賦予它什麼樣的意義?
張淑芬答(以下簡稱答):以最簡單的概念來形容,我想要傳遞開心、喜悅。
問:開心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能力,尤其現代社會的步調轉速太快、壓力緊繃,使得許多人失去從事物中領略喜悅的能力。在你的體會上,開心,應該有許多不同的層次吧?
答:以我的個性而言,絕大部分的時間都是開心的,跟朋友吃一頓飯、出門去逛逛街聊聊天,都是很開心的事。早上起來看到先生神清氣爽,晚上看到他下班沒有心事重重,也讓我很開心。這種尋常生活中的開心,很真實,很舒服。當然,一篇文章寫好了、一幅畫完成了,或者,聽到一場演講而深有共鳴、接觸到新知識而回味無窮,都會讓我覺得,哇,世界真美好!而現階段,最讓我感到開心的是,學習新事物。算來我是年紀一把了,還抱著有如小學生的學習之心,如果能從中獲得學習的成就感,我想是一種無可取代的幸福。
問:近年來,你最重要的學習就是畫畫,開心的同時,想必也有辛苦的一面。
答:這正是很過癮的地方。比如作畫過程裡,因為眼睛所看、腦海所想與手中所畫無法配合,而所調出的顏色與期待的顏色不一樣,這種困擾與掙扎不知經歷了多少次。但是每當作品完成,回首一路走來的滋味,那種豐收的喜悅,就像是在夏天舔著冰淇淋,清涼無比,身心舒暢。
記錄真實,凝視更細微的自己
問:讓讀者展讀一本充滿喜悅的書,這種感染力,就是書重要的意義之一。而在這許多故事分享的同時,我相信也記錄了你一段人生學習的過程。
答:我喜歡學習,更喜歡分享,如果我的成長與喜悅,能讓別人看到了靈光一閃,也去投入某種新事物,因而增加了生活的甜美;或者鼓舞人們在生命低潮時,去做一件讓自己高興、有希望的事,因而走出低潮,我覺得那就是最大的價值,也是我野人獻曝出書的初衷。
其實,出書對我而言是一種「整理」。這本書中有一部分的篇章是六、七年前的專欄稿,這正是很有意思的地方。我可以藉此檢視那時的我與現在的我,我進步了嗎?或者退步了?當年大家看到的張淑芬,是一個以57歲之齡出嫁的女人,現在我已65歲,八年的歲月過去,文字牽引出一部「銀髮族的成長史」。不論呈現得好或不好,這都是我曾經走過的聲音。
問:當出書過程中觸及更深層的自己,你看見什麼?心念上有什麼轉變嗎?
答:如果書是一個Baby,這個Baby成長的一切滋養,是我這幾年點點滴滴灌注進去的。對人、對事、對自己的觀察,種種一切如果沒有透過文字的記憶,我想我不會記得那麼細膩。人要徹底瞭解自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為我們總是從別人的眼光看自己,從自己的起心動念看自己,唯有在拋開種種掩飾,誠實地、深刻地凝視自己時,真實才會浮現出來。當我們的心接收到這些訊息,有的人會逃避、有的人會排斥、有的人會接受,而接受才能有所改變。
以出書而言,剛開始的確是一種被動的促成,我只是把文章集結,把自己的創作或行動做一個交待,一步一步構成到可以出書的階段。但是後來,我發現到「記錄」的意義,生命的階段性回顧其實是一種自我深化。我認為,每一個人的過去都可視為價值連城的寶山,能挖掘出許多珍貴的寶藏。
化為動能,進行式的力量
問:從最初談起要出書到現在,至少經過兩年以上的時間,這當中你一直猶豫、自謙不足。其實我認為,出書就與你到阿里山去協助部落重建是同樣的精神,社會公益是以善念啟動善念,出書也一樣,當讀者從文字、從繪畫中產生心靈的共振,對人心提升也會有直接的效應。
答:就是從這個角度思惟,所以覺得這是我該做的,而且樂意去做。要出這本圖文書,我覺得自己不是畫家,畫得不夠完美,起初實在不敢獻醜。學畫本來只是給自己一個創造新狀態的機會,好玩,新鮮,到後來似乎也結出了青澀的果實。
畫畫真的讓我深入內心,在許多時刻裡把自己安定在畫架前,靜靜內觀。很粗糙浮面的事、在匆忙中完成的事,與細嚼回甘是完全不同的層次。事實上我們在忙碌的腳步中對自己瞭解並不深刻,但如果有一個主題的設定,比如我要創作一幅畫時,自然就會集中火力,把這個主題放在自己隨時隨地的思惟中。眼睛看到的、腦子想到的、心裡感覺到的,都聚焦在這個主題上,如此作品才能浮現深刻而有層次的效果。這本書裡的作品,是我的繪畫第一次結集,也是首次嘗試以圖文連結,來說自己想說的話。
以我這個年齡而言,生命已經走過2∕3了,如果我可以分享走過的心路歷程,傳遞一些有意義的訊息,藉這本書,鼓勵一些對新事物心動而未行動的人,為自己的生命軌跡留下紀錄,也許我的經驗會幫助某一個人產生某一種很好的起心動念。要是能產生動能的匯流,就是社會上一條很美、很有力量的長河。
深邃的老師,繽紛的同學
問:你曾形容自己是從繪畫的素人狀態入門學習,現在才短短三年多,你已累積了100多幅作品,我想這樣的創作能量,一定是得自老師很大的鼓舞與教導。
答:我有兩位繪畫老師,一位是葉繁榮老師,另一位是黃敏俊老師。
葉老師是國內以田野寫實風格知名的畫家,他一直以「創作」的型態經營自己,在他筆下所描繪大地田園的人、事、景、物,常有一股寧靜、和諧的氛圍,是感性也是一種人文抒情,十分動人。他的教導很有耐心,足足用了三個月的時間讓我們認識色彩,循序漸進地引導我們在畫布上學習。他讓我們做很多筆記,然後照著一步一腳印奠定根基。
葉老師清楚看到我從入門以來一路的轉變,對我的評語是——「用色用筆膽大敢為」。他的色彩非常穩健,而我的色彩飄忽不定,可是葉老師不局限我。他讓我隨性發揮,因為他覺得我有自己的個性、自己的思想,這種率性,假以時日也許才能成氣候。 同樣具備藝術熱誠的黃敏俊老師,對光線的見解與體會特別敏銳。多年來他專注在光與色的探索上,以橘紅、黃色與翠綠為繪畫的色彩主軸,並捨棄藍色顏料,建構出一套呈現自然光的色彩理論。
他認為一位藝術工作者,光有技法只能成為畫家或畫匠,把想法及情感融入創作中,才可能成為藝術家。黃老師隨著時間的流轉,對自我與社會環境的體悟不斷變動,反映在畫布上的成果,形成他的畫風多元、創作多變。這股源源不絕的藝術能量,對我這種不斷求新求變的學生而言,真是大受鼓舞,我感覺自己受到深刻的瞭解。
進行中,喜悅未完待續……
問:創作說來都是苦樂參半,你在完成一幅作品時,是如何的心情?
答:我創作每一幅畫,最開心的時刻就在老師說,可以簽名了!這表示老師認可它達到一個基本的完成。但是,以我對自己作品的看待,我總是不知道何時是真正的完成,因為我永遠不知道創作是不是完美了?簽上名只是意謂著,我與這幅畫的關係暫時中止,但很有可能,也許過了半年,也許過了幾個星期,又會被我添上新的筆觸,甚至全部塗掉從頭開始。
完成一直是無法真正定義的。
即使如此,暫時中止的狀態,也還是讓我感到開心。因為,那幅畫已經把我心裡的想法表達完盡,我已無話可說,把它暫放旁邊,我又可以開始創作另一幅畫了。由全新的思惟、全新事物的感動,以完全自由的心境,去進行另一次的體驗,於是,另一幅畫作就慢慢在畫架上浮現。但是,對前一幅畫的緣分是中止而非終止,仍然有某種牽腸掛肚,何時有新的驚喜觸動、再續前緣,無法預知,所以永遠處於進行中,喜悅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