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畫什麼?」「夕陽。」林千鈴謹慎地以一口破英語回答,不敢說完整的句子。
「我知道是夕陽。但是你來自不同國家,我怎麼看不出你的夕陽中,有些什麼自己的情懷?」連珠砲似的問話,聽得出教授很不滿意,逼得林千鈴窘迫萬分。她心想,教授分明找碴,「我的素描技巧多好!我可是藝專美術科西畫組畢業的,基本功多扎實!」當時林千鈴,在台灣已是頗有經驗的美術才藝班老師了。教授卻認為她:「技巧超過想像力,學習障礙不小!」立刻出了作業,要她去紐約現代美術館去寫一份研究報告。
林千鈴氣在心裡,心想白人教授果然有種族歧視,欺負她是東方人。20年後,她才感謝這位教授。藝術就是要追求「文化、人性」的獨特性,才能成為大師。
刻板制式,台灣美感從小受限
台灣的社會嚴重地缺乏美。
富裕迄今不過30年,台灣的社會一直追求經濟發展,硬體建設、建築物都是實用導向。美術、音樂、工藝等中學的術科,都是聊備一格。
受到美國藝術教育發揚「人本」精神影響的林千鈴,決心把美國在20世紀初葉、由胡適的老師杜威(John Dewey)提倡的「以兒童為中心」教育哲學引進台灣。
林千鈴的觀念革命,其實走了近1/4世紀的迂迴之路。
台北天母巷弄間的地下室,蘇荷兒童美術館提供一個色彩繽紛的想像空間。
整面牆刻意仿法國印象派的畫,陽光下透光暈染的紳士淑女,如真人般大小,光點篩下,有紫、有黃;而美術班資深學童的作品,則是一系列用石頭雕塑的小尊人像,醜怪卻有個性。
凡是想看看上述精采展覽的人,一走進蘇荷兒童美術館,都會被館長林千鈴要求畫出房屋、草、樹木、花,結果她發現幾乎每一個台灣人畫出的圖形都很類似:樹,一定長得像麵包樹;房屋則是有煙囪的制式平房;花則一定有五朵盛開的花瓣。
「我有超過一萬個樣本,幾乎所有超過六歲的台灣人,畫出來的房子、樹木、花、草、山脈都長得一樣,沒有例外,顯示台灣人的美感教育有多麼制式和貧乏!」林千鈴感歎人的天生美感如此容易被定型和浪費。「這顯示台灣人的美感創造力多麼不足,很小就制約了!」她分析。
填鴨資優,扭曲兒童藝術情懷
相對於主流的公立中小學的體制性的「美術資優班」,動輒要培養「十八般武藝樣樣通」的天才兒童,林千鈴不來這套,她要從根本來做「觀念革命」,移植紐約那套「人本美術教育」。
為什麼要做這件事?原因是台灣正在發展文化創意產業,而美感正是文化創意產業的根本。
台灣兒童美術教育的困境,多半不是兒童的創造力有問題,而是大人的觀念出了問題。連林千鈴自己都被制約好久。
出生在早期貧窮年代的桃園市,林千鈴的人生故事一開始,就非常「阿信」(指日本連續劇《阿信》的女主角,備受日本父權社會壓抑)。父親早逝、沒有受過教育的母親,脾氣暴躁,她被迫放棄升學、賺錢養家,快30歲,弟弟都大學畢業了,她才能去考大專。
美術是摯愛,但她是那種求高分的好學生、好老師,當才藝班助教的那幾年,她常手持畫筆,幫小朋友這邊補一筆,那邊添一色,務必要小朋友的畫唯妙唯肖,讓家長滿意,甘心掏錢。
「台灣這種變相『填鴨』的美術資優班,重點在學校出的『智力測驗』,和美術班考的『CQ』(Creativity Quotient,創造力商數),搞得小孩子都必須上補習班,這哪裡還是什麼美感教育!說起來,我沒有去紐約前,也算是『作惡多端』,扭曲了很多小孩人生初期的『美感情懷教育』!」林千鈴說來,悔不當初。走過人生大半,她的年紀已經不小,兩個女兒也都在美國哈佛和普林斯頓兩所長春藤名校攻讀藝術史博士。如今她滿腹使命感,要把真正美的真諦,還給台灣未來的主人翁。
年近花甲的林千鈴三年前決定成立蘇荷兒童美術館,這是台灣第一家兒童美術館。
突破美術館的刻板印象,「『收藏』不是蘇荷的目的,教育才是,」林千鈴說,兒童美術館的財務,主要由她的兒童美術才藝班支撐。20年來她的美術班不靠廣告,有70多位專任老師,培育了6000多位學生,四件作品被紐約兒童美術館,列為永久典藏。
經營長才,是致勝關鍵。蘇荷令人刮目相看的「市場接受度」,來自於林千鈴切進富裕家庭的利基客戶。在台北市天母附近,蘇荷兒童美術館提供給陽明山的富裕之家很好的教養選擇。
台灣的社會需要美。「『美學』這種人文素養,更是要從生活中去潛移默化,才會見效,」推動閱讀運動的陽明大學教授洪蘭也指出,美術教育,絕非補習班惡補得來的。
在仿印象派畫風的展覽場中,林千鈴正為提升台灣未來主人翁生活品質、美感教育而耕耘。